慕容安算是徹底明白了慕容復墮落的程度。
在慕容安看來,慕容復瘋病既然漸漸愈可,又是近十年不曾回姑蘇,此次重回,只怕要用好一段時間收攏人心——四大家將徹底分道揚鑣,余下那些打理慕容家龐大產業的人難免不生出私心貪意,沒個一兩年時間,只怕閑不下來。
不料僅僅一個月之后,慕容復就興高采烈的帶著碧娘跑到廬山來看兒子了,一直待了三天才離去,留下的那些姑蘇細點,綾羅綢緞,皮裘絲被…師徒三人當真是吃穿不盡,干脆讓包道乙使扁擔挑了,分給四下的道觀、禪院,一時間,滿廬山都知道有位富貴公子在山中學劍。
過了個把月,正月三十當日,慕容復高高興興又來了,這次除了碧娘,語嫣也跟著來了,語嫣告訴慕容安,慕容復親自出馬,仗劍行商,左手金元寶右手大寶劍,將稱霸長江數十載的“五龍會”打得分崩離析,在江州至太湖開辟出一條由慕容家把持的航線,不圖掙錢,就圖探望兒子方便!
慕容安聽在耳中,很是為不幸的五龍會掬一把同情之淚。
而那些慕容復沒來的日子,幾乎隔三差五就有慕容家的家人來送東西,冬天的銀絲碳,春天的太湖茶——也就是后世的碧螺春,夏天的驅蚊香,秋天的菱角、肥蟹…乃至一個精美的風箏,一方罕見的古硯,都值得派精干家人不遠千里的跑一趟。
包道乙跟著大享其復,肚子都吃得凸出來了。慕容家也沒虧待他,各種吃穿用度不說,慕容家還施水閣珍藏的劍譜、輕功,隔不多時便送來一本——知道他空有一手高明的飛劍之術,但是武藝卻差的可以,發揮不出飛劍威力,故此投其所好。
僅此一項,包道乙便大感這個徒弟收得值得——滿江湖打聽打聽,能隨便拿武功秘籍做手信做人情的,整個江湖中能有幾家做到?就算少林寺坐擁藏經閣,方丈只怕都沒那權限,那祖師爺的遺產做人情。
但是這么一來,方臘之女方琢玉,心里就非常不是個滋味了。
人不患寡,唯患不均,這話不是說說而已,實在是關護人類天生之性情。
本來嘛,小小年紀,被送來廬山跟著天師學飛劍,吃苦頭那是難免的,孤獨寂寞冷也是避免不了的,方琢玉年紀雖小,卻也懂事,知道父親是為了自己好。
可偏偏這慕容安小哥哥,一爹二娘不歇腿的來探望他,雖然每次送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自己一份,但方琢玉還是覺得十分難受。
尤其是某日她得知,方臘三番五次前往姑蘇燕子塢做客,還托慕容復給自己帶話讓自己好好學劍,好好孝敬師父什么的,徹底受不了了。
在她小小的心田里,本來是盡量盡量在體諒自己父親的,譬如父親要忙大事,雖然很想自己,但是抽不出時間來看自己等等。她不僅逼自己這么想,也這么對包道乙和慕容安說。但是慕容復偏偏笑呵呵對她道:“琢玉,你爹他釣魚可真是把好手!慕容叔叔按理說,是在太湖邊長大的,可是釣魚是真釣不過你爹,上回你爹來我燕子塢做客,一連跟我釣了三天魚,最大的一條魚五十多斤,你爹說…”
方臘說,這條魚做成魚干,下次你去廬山幫我帶去給琢玉,她沒見過這么大的魚,肯定稀奇。
可慕容復還沒說完,方琢玉心里一直努力建設的那根弦兒,卻已經啪的一下繃斷了——你有功夫一釣三天魚,就沒工夫來看我嗎?我那么想爹娘,可爹娘卻渾不把我放在心上…
方琢玉越想越委屈的不行,哇的一聲就哭了,鼻涕眼淚流得滿臉都是,六七歲的小孩子,唰地一下就沒了影,倒是把慕容復都驚住了,一問慕容安才知,兩人日常嬉戲,慕容安早已將“瞬息千里”的功夫傳了給她,而這女娃天資亦是驚人,一兩年間,竟已練得登堂入室。
慕容安請包道乙陪自己老爹閑扯,自己去找方琢玉,這廬山之中,頗有毒蛇猛獸,一般的動物雖然奈何不得她,可慕容安卻沒忘了當日初至簡寂觀時,那一頭渡劫巨蟒上古洪荒一般的凜凜獸威!
雖然那巨蟒死了,但那可怖的氣勢卻依然留在他腦海中,在廬山住了這么久,他足跡從來不往南邊多去半步,就是這個緣故。
慕容安一路足不點地般下了仙人洞所在山峰,在密林中熟練無比的左一鉆、右一拐,沒多大功夫,便到了一處小小的山谷,這山谷人跡罕至,就是包道乙也未必知道仙人洞近在咫尺之處,有這么個所在。
這山谷入口處生了老大一顆野生梨樹,結的梨子又小又酸,鳥都不吃,梨樹卻不知長了多少年,將兩邊石壁都長進了樹干,堵得嚴嚴實實,樹根旁卻有一個曲曲折折的樹洞,從里面爬過去,才能進得此谷。
山谷約莫一個足球場大小,一個清澈見底的小潭占了一半,另一半綠草如茵,生著許多野花。這山谷地勢較低,周圍群峰環繞,山風都難吹進,因此冬暖夏涼,四季如春,所以這些野花此消彼長,次第盛開,竟是四季不敗。
慕容安鉆過樹洞,直起身來,對谷中如詩如畫一般的風景視若未見,徑直走到草坪中間一個小小的帳篷旁,蹲下身子,掀開簾幕,便見到抱著膝蓋、哭的如花臉貓兒一般的方琢玉。
方琢玉氣他常得父母探視,扭過頭去不看他,卻被慕容安伸出兩臂,抄著腋下、膝彎,徑直抱出了帳篷。
方琢玉伸手拉著帳篷不送,大哭道:“你來干嘛,你來干嘛,你爹爹媽媽來看你,你不好好陪著他們頑,卻來看我的笑話嗎?”
慕容安也不理她——跟個小屁孩,講道理多余的很,難道陪她演言情劇嗎?因此手指在她肘后微微一揉,正搓著方琢玉的麻筋,方琢玉哎唷一聲尖叫,只覺整條小臂都酸麻不堪,哪里還拽的住帳篷?心中越發委屈無比,大哭道:“爹啊,娘啊,你們在哪里?有人這般欺負女兒,你們也沒人管我了啊!”
挺腰伸腳掙扎不休,慕容安力氣比她大的多,任她折騰,只緊緊抱在懷里,方琢玉驀然覺得身體一輕,低頭一看,慕容安已抱著她高高躍起,在空中掠過兩丈多遠,輕輕落在一塊大石上。
這水潭中央,有一塊大石伸出水面,圓圓扁扁,有一丈方圓,像是烏龜老鱉的背甲露出水面一般,慕容安給取了個名字叫曬背石。他抱著方琢玉躍到曬被石上,盤膝坐下,一手扶住了方琢玉,一手從懷中摸出一塊純白的毛巾來,在清涼的潭水中浸了浸,單手捏干了水,動作輕柔地去擦方琢玉哭的亂七八糟的臉。
方琢玉起先還不肯,但是慕容安論武功論力氣都遠遠高過她,稍微加點力氣,她便動彈不得,只得任慕容安細細為她洗臉。
毛巾溫潤柔軟的觸感,以及清涼潭水的濕潤,讓方琢玉漸漸安靜了下來,體內躁動的洪荒之力亦漸漸平息。睜眼看去,小哥哥精致的面容,嚴肅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溫柔和疼惜,頓時讓小女孩子的心兒暖成了一片:爹爹不拿我著緊,師兄卻不是這樣呢。
“師兄。”方琢玉像乖乖的小貓般蜷在慕容安的懷里,任他為自己擦拭,口中喃喃道。
“嗯?”
“你武功這么厲害,肯定比我更早出山,那你出山了,會回來看我嗎?”暖暖的陽光從山峰間灑落小谷,照在小姑娘的臉上,她又長又彎的睫毛上還凝結著水滴,在陽光下映出奇異的彩色。
“會啊。”慕容安微笑答道:“兩個月來看你一次,好不好?”
“兩個月那么久啊。”方琢玉微微皺眉:“一個月一次不行嗎?”
“哈哈哈,行啊。”慕容安答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