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為電影節就多專業,低級的放映事故幾乎每年都有。
歷史上《陽光燦爛的日子》首映,就錯放了意大利語拷貝,評委連蒙帶猜的看完,最后還給了個獎,也是神奇。
“革命風雷激蕩,戰士胸有朝陽,毛爺爺呀毛爺爺,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你講…”
影片開頭,便是一尊巍峨的偉人雕像,伴隨著那年代的流行歌曲。
一幫人呼啦啦跑出來,鑼鼓喧天,紅旗招展,銀山銀海。還有飛機坦克,排著長隊的士兵,氣息老舊,卻充斥著罕見的精神激揚。
姜聞的旁白貫穿了整條故事線,介紹背景:這是為軍人搞的歡送儀式,馬小軍的父親要去外地工作。
節奏非常快,三四分鐘過后,馬小軍已經變成了青少年,跟一幫哥們騎著自行車,在老京城的胡同里呼嘯而過。
91、92年,張國師連續征戰威尼斯,《大紅燈籠高高掛》拿了評委會大獎,《秋菊打官司》拿了金獅,鞏麗斬獲影后。
水城觀眾對中國電影的印象,一向是鄉土和舊社會,底層的,壓抑的,掙扎的…但這個不同,居然是青少年主角,且銳氣張揚。
“這新人導演不錯啊?”
“嗯,拍的不像中國電影。”
“前面那位就是,非常年輕,聽說是個三更強者。”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三更強者還了得?!
《陽光燦爛的日子》并不復雜,就是講馬小軍的成長。
在老師的帽子里堆滿煤球,拿父母的非一次性安全套當氣球吹,還特娘給弄破了,直接導致多了個弟弟/妹妹。
又或者自己磨鑰匙,偷開別人家的鎖,躺在人家床上吃餃子,拿個破望遠鏡瞎杰寶看,然后就看到了米蘭的照片…
作為一名導演,表達能力最重要。姜聞的表達,無疑精準且有魅力。
時代氣息,人文風物,馬小軍在那樣一個城市里,青春肆意,仿佛這座城市就是他們的。
大衛林奇等人看的非常專注,不時低聲交談幾句。
“很不錯的處女座。”
“各方面都很出色,也很純粹。”
“優秀,但也僅僅是優秀。”
青春片在歐美不稀罕,不足以讓他們驚嘆。但當電影過半,來到一個情節時:
由于米蘭和劉憶苦走得近,馬小軍滿是嫉妒,在生日聚會這天爆發。他和劉憶苦互扇巴掌,酒瓶子往桌上一摔:
“我非叉了你!”
他拿著半截瓶子,毫不猶豫的捅在對方腹部。
劉憶苦面露痛苦,但衣服沒破,沒流血,音效更是搞笑的“噗噗噗”,就像袖子帶起了風。
此處的設計極具靈性,馬小軍捅著捅著,手里的酒瓶子不見了,而劉憶苦莫名其妙,一臉懵逼的看著他。
畫面突然停格。
姜聞的笑聲好像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又悄悄溜了出來:“千萬別相信這個,我從來就沒這么勇敢過。
我不斷發誓要老老實實講故事,可說真話的愿望有多么強烈,受到的干擾就有多么大…我現在懷疑和米蘭的第一次相識,就是偽造的…
還有于北蓓,怎么突然消失了呢?或許,她們倆就是同一個人…”
評委和觀眾都興奮起來。
我們總評價一個導演有沒有技法,什么叫技法?這就是。
“這么說,之前都是幻想的?”
“不不,是在真實與幻想之間。”
“難怪我覺得有些地方不合邏輯,原來如此。”
老姜感覺到全場的躁動,抿了抿嘴,得意又不想讓人看見。
許非也笑了笑,《陽光燦爛的日子》是他最單純的作品,這時候還想著怕觀眾不懂,留一個揭包袱的扣子。
后來就不管了,愛特么懂不懂。
于是就有了《太陽照常升起》,但拍完發現,這么干不行,于是又有了《讓子彈飛》。
喜歡的,討論里面的各種隱喻;不喜歡的,說人們過分解讀,純屬裝逼。其實《讓子彈飛》沒有隱喻,姜聞就差捏著脖子,直接告訴你了。
尤其結合現在看:
片尾的火車打著左燈,向右拐向浦東。人民教員騎著馬,腳腿不靈,孤獨的,堅定的,信仰的,跟在后面…
絕了。
可惜之后又恢復如初,愛特么懂不懂。
再說回來,老姜玩了點花活兒,營造出一個真實與幻想間的曖昧地帶,讓電影瞬間上升一個檔次。
都直接告訴你了,跟米蘭的第一次相識是偽造的。
所以馬小軍和米蘭那些親近畫面,可以大膽判斷,全是假的。倆人從來就不熟,少年只是給自己編織了一個青春的夢。
而姜聞揭開包袱,后面的情節更真假難辨。
比如馬小軍去強暴米蘭,上樓前還把鞋脫了,一副豁出去的樣子。結果在執行中,米蘭身強力壯,體格肥美,反殺了瘦小的馬小軍。
騎在他身上啪啪扇巴掌。
倆人在床上瘋狂扭打,裹著白色的蚊帳,外面陽光照進來,本身就像一場夢境。
再對比前面:“千萬別相信這個,我從來就沒這么勇敢過…”
馬小軍可能確實去米蘭家了,但沒有強暴這出戲——誒,這就叫電影的魅力。
“兩個月后,米蘭跟我們斷絕了來往。年底劉憶苦又當兵走了,有了正式的女朋友,后來我們也分別去了部隊。
聽說劉憶苦在南邊打仗的時候,被炮彈震傻了,再后來,彼此音訊皆無。”
到此,夏天的故事結束了。
畫面一暗,再亮起,變成了黑白色。
眼前已是現代化的京城,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幾個小伙伴早已成年,坐在加長的豪車里飲酒談笑。
開著開著,又碰到了那個傻子,依舊騎著木頭棒子,紛紛沖他大喊:
“古倫木!”
“古倫木!”
從未跟少年們發過火的傻子,對這幫成年人回了一句:“傻逼!”
一幫人哈哈大笑,逐漸遠去。
“怎么樣?”許非扭頭問。
“還,還成。”
老姜眼圈略紅,鐵漢柔情,“感覺在心里頭,像著了一團火…”
“誰問你這個,我是說被我刪掉了那些情節后,是不是更流暢了?”
老姜眨巴眨巴,你特么當個人吧!
“嘩嘩嘩!”
“嘩嘩嘩!”
當片尾名單滾動,全場掌聲如雷,大衛林奇起身拍手,一個勁點頭。
后入場的墨鏡王更是驚訝,內地啥時冒出這么個導演,跟《紅高粱》等片完全不同。剎時間,香港的膠片殺手對內地的膠片殺手,完成了一次單方面神交。
主持人上臺,示意安靜,“我們欣賞了一部精彩的電影,下面請該片的主創上臺。”
夏宇哆哆嗦嗦的隨著上去,大衛林奇也上去,跟姜聞握了握手。評委身份不好多表態,講了幾句客套話。
“這是你的處女作,你在中國是家喻戶曉的演員,怎么想到做導演呢?”主持人問。
老姜站在臺上說,英俊帥氣的許翻譯傳達:
“呃,家喻戶曉不敢當,就是多拍了幾部電影。為什么做導演呢,也是因為多拍了幾部電影。
一樣東西入得深了,自然就會有想法,有想法自然得實現。”
“電影這個概念太大,我不敢妄言。您剛才講,電影就是導演造夢,與觀眾分享。我用我的說法呢,電影就是酒,哪怕只有一口,但它也得是酒。
好比我們有串葡萄,不能滿足于把它榨成葡萄汁,而是釀成葡萄酒…”
英俊帥氣的酒水飲料供應商許非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