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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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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穴這回事,并非近代才興起的。古時那些曲藝人到處演出,酒樓賣唱,其實就是走穴的前身。

  單田芳和媳婦兒跑江湖,倆月就掙了四千多塊,然后就被舉報了,曲藝團勒令他回城,并罰了八百塊錢。

  他在自傳評書里說,回去是最后悔的決定。

  當然這事說不準,時也命也。

  眼下到了十二月底,曲藝團經過半年多的準備,派系已定。三芳各帶一隊,都接到了演出邀請,每隊十幾個人。

  沒溝營這邊的單位正是紡織廠,財大氣粗,接待的很有規格,食宿都不錯。

  一行人上午抵達,晚上有一場演出,明天還得去奉天,那邊有三場…等省內這一趟跑完,基本也就過年了。

  “大爺,啥時候能到啊?”

  “不遠,前面就是了。”

  “前面…嚯,住樓房啊,我還頭一回見著住樓房的。”

  裹得像個粽子的許非抬頭一望,不遠處立著一片新樓,在白剌剌的日頭底下冒著白剌剌的霜氣。

  今兒天冷,仨人都是一步一喘,好容易進了樓,單田芳啪啪一敲。

  門打開,露出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先生,眼睛很大,嗓音清朗,與年紀完全不符,“快進來快進來,外頭冷吧?”

  “這天是挺邪乎,估摸要下雪。”

  單田芳摘下帽子圍巾,換了拖鞋,這才端端正正叫了聲:“師叔,您還好啊?”

  “好,有什么不好的。”

  “師叔,孝文來看看您。”

  許孝文也跟著叫了聲,又介紹道:“這是我家小子,來,快叫人!”

  許非就很糾結,媽耶,你們倆都叫叔,那我得叫啥?他一猶豫的功夫,對方先開了口,笑道:“你拜師了么?”

  “還沒有。”

  “哦,沒拜師就不算門里,我們各論各的。”

  “…”

  許非瞄了眼許孝文,自己真要喊一嗓子袁老師,老爹能當場滅親。算鳥,他也恭恭敬敬行了禮,“見過叔爺!”

  這位不是別人,正是評書大家袁闊成。

  話說在舊社會時,所謂的江湖不是紅幫青幫,也不是梨園妓院,而是那些算卦相面、行醫賣藥、雜技戲法、相聲墜子、評書大鼓的行當。

  這些才是真正的江湖門,各有各的講究,各有各的輩分。

  真要算起來,單田芳其實是西河大鼓門,劉蘭芳是東北大鼓門,袁先生才是正兒八經的評書門,在建國前就開始說書,輩分極高。

  他這會還沒去京城,長期住在沒溝營,單田芳帶團演出,于情于理都得來拜會。至于帶著許非,那純屬私心作祟,想讓前輩認識認識。

  這房子五十多平,供暖不錯,擺設齊全,還有臺黑白電視機。一間臥室門開著,另一間緊閉。

  單田芳捧著一耷拉禮品放在茶幾上,四樣點心、幾兩茶葉、兩瓶好酒,用馬糞紙包著,上面串著紙繩。

  他瞅了眼緊閉的房門,問:“我嬸兒怎么樣?”

  “老樣子,這會兒剛睡,就甭見了。”

  袁先生的妻子臥病在床,他把屎把尿,足足照顧了幾十年。而倆人說了幾句,話題又轉到許非身上,“小子,今年多大了?”

  “十八了。”

  “十八還不拜師,是對評書不感興趣?”

  “就覺著沒啥天分…我報了紅樓夢的劇組,想試試拍戲。”

  “哦,也好。”

  袁先生點點頭,“人各有志,每人有每人的長處,孝文啊,你也別強求過多。”

  “是是。”許孝文應和著。

  他跟初次見面的長輩差不多,問幾句學習生活,也就略過去了,主要單田芳陪著閑聊,許孝文不時插一句。

  仨人坐了沒多久,便起身告辭。

  回去的路上,許非忍不住問:“叔爺沒子女么?怎么就老兩口自己生活?”

  “你叔爺有五女一子,鬧運動的時候兒子得病,沒來得及治,就早亡了。他妻子也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現在孩子都大了,在外面闖蕩,也不讓他們在跟前兒。”

  單田芳挺感慨,嘆道:“真要說起來,師叔才是正經的大本事,短打袍帶新書舊書,說什么有什么。前兩年在中央廣播電臺錄三國演義,講長坂坡豪情萬丈,講麥城滿目愴然,后來沒心情說了,錄音推遲。當時是王將軍親自鼓勵,這才完成了整部錄制。

  唉,師叔就是苦難太多,分心太多,不然成就絕不止于此。小子,以后見了千萬要尊重,別小覷人家…”

  我沒小覷啊!

  許非心的話,三國演義自己可喜歡聽了,也知道這位低調,作品少,后來干脆就退隱了。

  而且他還知道,老先生不僅書說的好,還有個很槑的干孫女,哎呀那孫女生的也好。

  我比她大幾歲來著?

  天蒙蒙黑的時候,果真下起了雪。

  俱樂部門口的路燈挑著,幾點昏黃的光暈似將寒冷阻隔在外。一樓燈火通明,電影院的幕布拉上去,便是個偌大的舞臺,近千座位滿滿登登。

  不知是暖氣燒的太好,還是人太多,許非竟感到了一絲燥熱。

  他早就扒了棉襖,過了會又脫掉毛衣,現在只穿著一件襯衫,半拉身子縮在側幕里頭,再次探頭觀瞧。

  之前還有些遮掩的聲音,剎時間變得清晰,臺上的唱腔伴著臺下的叫好,一起沖刷著自己的耳鼓。

  “好!唱得好!”

  “好啊!”

  當兩個戲曲演員結束鞠躬時,底下更是掀翻了天。長期缺少娛樂文化滋潤的人們,直截了當的宣泄著自身情感。

  其實從第一個節目開始,到現在就沒冷過場。

  隊伍十幾個人,各有分工,先是一段快板熱場,然后唱西河大鼓,說相聲,地方戲,許孝文再來一段短書,然后再唱個小曲。

  這就八九個節目過去了,最后的大軸子自然是單田芳。

  “許非!許非!”

  “干特么啥的,快搬桌子!”

  許孝文一串聲的叫喊,許非忙不迭的搬著一張桌子上臺,隨即掩面而逃。工人們一瞧,也漸漸安靜下來,只見一個小矮個子從側幕走出,到桌后站立。

  一人,一木,一桌,一把折扇,一方手巾,便是一臺大戲。單田芳望著臺下,燈晃的看不清人臉,起起伏伏,暈暈眩眩。

  他穩了穩神,醒木一拍,“啪!”

  “咱們這回書說的是,赤壁保康王鐵延壽派人給唐王李世民下書,約定八月初一要在九鼎山大光明寺前決斗,五陣賭輸贏。

  李世民便率程咬金、裴元慶、侯君集、秦懷玉、羅通、單天長等九鼎山赴會,徐懋功、尉遲恭領兵在外接應…”

  評書門的行話,管故事梗概叫書梁子,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同樣的書,卻可能有不同的梁子,內容也就不同。

  像這段五陣賭輸贏,就是單田芳的獨門,別人都不會。

  說來很神奇,像唱歌、相聲之類,演出都是有頭有尾,是完整的一個節目。但評書幾十幾百講,只能選取其中一段,沒頭沒尾。

  可即便這樣,老百姓也愛聽。

  “…”

  許非又探出頭來,見近千人鴉雀無聲,兩邊和中間的過道也坐滿了人,最后面也橫著一排,就聽著一個人在上邊說書。

  “秦懷玉箭射三環,取勝第二陣。卻說到了第三陣,大梁跳出一個大和尚,手捧一顆人頭,不是別人,正是將唐軍引入沙雁嶺的碧海丹心佛!”

  單田芳說了一講,常規的二十分鐘,然后一拍醒木,且聽下回分解還沒吐出口,就聽底下哇呀哇呀一片。

  “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繼續啊,別走別走!”

  “繼續說,再來一段!”

  左邊坐席先有人站起來,跟著右邊也站起來,再跟著烏壓壓全是人頭,都喊著“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單田芳一看要失控,連忙雙手往下壓,又補了第三陣。

  結果十分鐘過去,終于吐出那句“下回分解”,底下還不讓走。他估摸著時間,不走不行了,再講就得到明兒早上。

  許非在側臺推著主持人,“控制一下場面,咱們得撤了!”

  主持人也經驗不足,手忙腳亂的跑上去,磕磕絆絆開始收尾。單田芳趁機回到后臺,一行人趕緊穿衣服,收拾道具。

  好容易坐上客車,沒開幾步路,嘎吱又停了。

  “怎么了這是?”單田芳問。

  “人堵上了,不讓走啊!”司機拍著方向盤,也是熱血沸騰。

  好家伙!

  許非扒玻璃一瞅,部分人已經離場回家,但還有一些人擠在客車周圍,更有一個哥們趴在車頭上,大聲嚷嚷:“您才講了三陣,還有兩陣呢!”

  “那兩陣講完再走吧!”

  “對對,講完再走,我們就在這聽。”

  “我們就在這聽!”

  工人們抄手縮身,衣服和頭上滿是雪片,熾熱的呼吸跟寒氣攪成一團,在昏黃的路燈下,卻是一雙雙眼睛閃亮,真誠熱切。

  單田芳鼻子一酸,出來抱抱拳,啞著嗓子道:“各位,我也是沒溝營的,咱們都是老鄉。今天跟大家相見,是緣分,也是福分。但總有曲終人散之時,我們明天還要趕火車,得早點回去休整。以后有機會,我一定再來,一定再來…”

  俱樂部的員工也出來勸說,好半天,眾人才松了手,讓了路。有幾個同路的,還騎著自行車跟了一程,打著響鈴不斷擺手。

  大雪紛飛,客車顛簸前行,慢慢駛離了廠區范圍。

  外面的光慢慢暗下,十幾個人化作一團團影子,隨著顛簸輕輕搖晃。寒風從四面縫隙中穿過,又在車內兜轉肆虐。

  沒人覺得冷了,只有熱騰騰的氣在心里燃燒,許非看著那兩個車燈照向前方,那前方路上,熱潮翻滾,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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