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陰冷潮濕,與西北的干冷截然不同,在西北呆了十余年的左宗棠頗有些不適應,不過,他依然興致勃勃的帶著同鄉及幕僚楊昌浚前往沿江大道觀賞上海的夜景。
沿江大道的煤氣路燈已然成為上海最負盛名的一大景色,左宗棠雖是遠在西北,卻也通過書信往來聞名已久,這次既到了上海,哪有不親自去觀望一番的道理。
左宗棠本就有些肥胖又是一身縉紳裝扮看起來活脫脫一個外地來的富商,同樣打扮的楊昌浚陪著一路沿著沿江大道漫步而行,冬夜寒冷,沿江大道卻依舊熱鬧,寬闊平直的馬路上,各種四輪馬車兩輪馬車馱轎穿梭往來,最令人矚目的是自行車道上的自行車流,人行道上也同樣是人來人往,宛如鬧市。
楊昌浚的第一次來上海,瞧著處處都覺的新奇,各具特色的中外建筑,柏油馬路,煤氣路燈,道路綠化帶,滾滾的自行車流,井然有序的攤販,一色切割規整鋪砌的嚴絲合縫的青石路面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甚是新奇,令他有種目不暇接的感覺。
好半晌,他才感慨的道:“迪化在西北也算是頂尖繁華的,與這里一比,簡直就是窮鄉僻壤。”
“上海已經超越廣州號稱大清第一港口,繁華不足為奇。”左宗棠說著指了指滾滾流動的自行車流,“那兩輪車可不便宜,聽聞要三十銀元一輛,不想上海居然有如此多僅此一點,就足見上海之富裕。”
楊昌浚緩聲道:“東翁不曾聽聞么,上海普通工人一月工錢都是六塊銀元,有一技在身的工錢高達十多銀元,甚至還有高達數十元的,另外還有各種福利,還有頂身股,據在下所知,湖南都有不少農民前來上海務工。”
這工錢確實是給的高,農民種地一年到頭累死累活都掙幾塊銀元?怕是只抵得上這些工人一個月的工錢,新疆的牧民跟農民也是相差無幾,左宗棠沉吟著沒吭聲,心里隱隱有些不舒服,農民、牧民一年苦到頭,最終銀子卻是被商賈和工人賺走了。
轉念他又想到,新疆若是也興辦工廠,對于新疆的百姓而言無疑是一件大好事,不過,這事得好好跟易知足談談,新疆興辦工廠,元奇不能賺的太過分,不過,這事還真有些不好開口,元奇雖然賺錢厲害,但對新疆的無償投入也大,他身為新疆總督,還真是張不了這口。
見他不吭聲,楊昌浚接著道:“東翁,這工廠如此發展下去,需要的工人越來越多,以后會不會導致田地荒蕪?”
“石泉過慮了。”左宗棠漫聲道:“大清這些年不斷擴張,大規模移民,既是為了移民實邊,也是為了緩和土地高度集中之隱患,發展工業,吸收農民,至少在目前來說,有利于緩解人稠地狹之患,咱大清四億人口,永遠不會缺少耕種之民。”
“東翁說的是,咱大清最不缺的就是人口。”楊昌浚撫須笑道,頓了頓,他接著道:“從報紙上的介紹來看,英吉利的圈地運動,美利堅的南北戰爭,俄國的廢除農奴制改革,都是為了獲得大量的廉價的勞動力。元奇卻是反其道而行之,給工人如此高的工錢,卻又是為何?”
這一問,還真是將左宗棠給問住了,他也琢磨不明白這其中的原因,略微沉吟,他才以不確定的語氣道:“有可能是為了讓上海盡快繁盛起來。”
楊昌浚微微點了點頭,“上海能在短短而是余年一躍成為大清最大的港口,與百姓富裕應該不無關系。”說著,他話頭一轉,“都說西洋之物,奇技淫巧,這煤氣燈還是頗為實用。”
“石泉還打算將迪化變成不夜城?”左宗棠笑道:“新疆不缺煤,引進這煤氣燈應該問題不大。不過,更為實用的還是那些工廠,難得來一趟,這幾日咱們抽空子去寶山看看。”
易知足似乎知道左宗棠的心思,并未急著見他,而是安排人帶領他們將上海以及寶山各大工廠都參觀了一番,第四日上午才在書房召見了他。
兩人是舊識,也是故交,彼此熟稔,左宗棠也不是拘謹的性子,沒有外人在場他也不講究官場的禮數,寒暄見禮之后,他便感慨道:“京師我也去過,論及繁華富裕,遠不及上海,寶山那連成一片的工廠煙囪林立的景象著實是令人震撼。”
易知足微笑著道:“季高若是去過英吉利的倫敦,就不會覺的寶山的工廠規模大了。”頓了頓,他接著道:“上海引以為傲,或者說聞名西洋各國的不是工業,而是金融,上海有四百多家大大小小的中外銀行。”
上海銀行多,尤其是外灘那一塊,可以說是銀行扎堆,左宗棠自然是注意到了,對于金融他知之甚少,也無甚興趣,不過,他還是順著話頭問道:“金融難道比工業還重要?”
“都重要,而且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易知足道:“美利堅南北戰爭,實際上比拼的就是金融實力,英法百年戰爭,英吉利能勝出,也是金融占據優勢,克里米亞戰爭,俄國戰敗,也與金融業欠發達不無關系。
再則,發展工業必須依賴于金融業,反過來說,工業發展起來又能促進金融業的興盛,可以說,金融是一國之根本。”
聽的這話,左宗棠順勢說道:“新疆人才匱缺,更卻金融人才,王爺可否調撥一些金融人才給新疆?”
“當然可以。”易知足滿口答應,“不僅是金融人才,各方面的人才我都會給新疆遣派一批,西北持續擴張,新疆的地位也就日益重要,我打算奏請朝廷在西北新建一省,而新疆則作為一個重要的戰備區以及糧食戰略儲備區。”
糧食戰略儲備區?左宗棠軸頭一皺,“王爺不是要在西北大力推廣棉花?”
“棉花和糧食并不沖突。”易知足緩聲道:“重要的產糧區以糧食為主,伊犁、喀什、昌吉、塔城、阿克蘇、和田等地以種植糧食為主,其他地方則鼓勵棉花種植,另外,新歸附的費爾干納也要大力鼓勵種植棉花,讓他們形成糧食依賴,更容易穩定。”
左宗棠微微點了點頭,確實,一旦讓新歸附的大小汗國對糧食形成依賴,也就等于是掐住了他們的喉嚨,而且種植棉花也比種植糧食更有利可圖,這等于是一舉兩得,既能提高新歸附之地百姓的收入,又能牢牢的掌控他們。
略微沉吟,他才緩聲道:“種植棉花,獲利高于種植糧食,強行勒令種植糧食。”
不等他話說完,易知足已是笑道:“對于種植糧食的,可以進行補貼,至少讓他們的收入與種植棉花平齊,這花不了多少銀子。”
“如此甚好。”左宗棠含笑道,隨后他語氣一轉,“既要將新疆作為糧食戰略儲備區,產糧區就還得繼續開墾,繼續興修水利。”
易知足不以為意的道:“季高回疆后就移民、墾荒、水利等方面仔細擬一份計劃呈上來,優先給新疆劃撥資金。”
“謝王爺!”左宗棠大喜過望,連忙拱手道:“下官保證,三年之內,新疆的糧食不僅能自給自足還能大幅盈余,至少保證西北無須從內地調運糧食。”
易知足微微點了點頭,左宗棠這些年治理新疆,整飭吏治,肅清匪患,安撫各族,恩威并重,卓有成效,但最為突出的還是興修水利,移民開荒,使得新疆糧食年年大幅增產,也算是為西北持續擴張奠定了基礎。
隨手點了支煙,他才緩聲道:“新疆民族眾多,因為歷史的緣故,受伊斯蘭教影響較大,在推行各族平等的同時也要尊重宗教信仰以及風俗習慣,另外,要適當的擢拔地方各族官員,朝廷已經宣布預備立憲,施行憲政已是大勢所趨,須的未雨綢繆。”
左宗棠有些費解,遲疑著問道:“推行憲政要擢拔各族官員?”
易知足聽的一笑,“季高的各族平等不會只是停留在嘴上罷?”頓了頓,他才接著道:“各族都應該有官員在地方或是中央維護他們的切身利益,這樣才能讓各族真正的融入大中華民族。大清的邊疆都是外族,必須真正的融合他們,才能確保邊疆的穩定。”
略微沉吟,左宗棠才道:“西北各族,屢降屢反,即便要提拔各族官員,也不能讓他們成為主流,同時還要保持必要的軍事威懾。”
“這是自然。”易知足頜首道:“恩威并施,方是長久之道,美利堅南北戰爭可謂是前車之鑒,咱們必須要吸取這個教訓,堅決杜絕割據以及分裂的可能。
我計劃在新疆設立一個大軍區,從內地增派軍隊輪番駐鎮,既是支持西北擴張,也為鎮守西北之須。”
“如此甚好。”左宗棠頜首道:“西北募兵過多,終究是一大隱患。”
“無須擔心。”易知足含笑道:“設立軍區的不只是新疆,我計劃在暹羅、馬尼拉、廣州、江寧相繼設立軍區,部隊也實行回避制度,不得駐扎本省。”
左宗棠聽的暗自心驚,這是要設立五大軍區?西北軍目前的規模已經是十萬,還要擴招五萬,還要從內地抽調部隊,一個軍區將是多大的規模?沉吟了片刻,他貿然問道:“朝廷推行憲政,可是王爺攝政監國?”
這話問的突兀,易知足沉吟了下才明白他的擔心,不由的笑道:“季高無須擔心,我即便不攝政監國,也不會搞分裂,否則也不會花費諾大的代價向西北持續擴張。
當然,必須有前提,朝廷若是不能徹底推行憲政,我也不惜發動戰爭!專制皇權必須推翻,立憲和共和是這個時代的潮流,無可阻擋的潮流!不論是誰,只要是阻礙民族和國家的前進的,都必須推翻。”
左宗棠、馮仁軒在上海足足呆了十日才離開回籍過年,送走兩人,易知足也是長松了一口氣,這段時間與兩人商議西北擴張的事情他也是累的夠嗆,左宗棠本身就是個倔脾氣,馮仁軒看著好說話,卻也是個固執的主,說是商議,倒不如說是扯皮。
趙烈文草擬了一份奏請建立安西行省的折子走進書屋,一邊將折子遞過去讓其過目,一邊道:“新疆已是遙遠,安西更為遙遠,只怕沒有多人愿意去安西為官。”
“安西建省,主要是為西北擴張之需,暫以軍事管制為主,無須多少文官。”易知足接過折子緩聲道:“隨著鐵路開通,新疆也算不得遙遠,而且安西行省后繼也會修建鐵路,但凡是鐵路延伸到的地方都不算遙遠,想想以前從伊犁來上海需要多長時間?如今又需要多長時間?”
“這倒也是,鐵路開通之前,走運河京師到上海也需要一個月時間。”趙烈文笑道:“學生的意思,安西建省,官員不妨從海軍或者軍校生中挑選。”
易知足搖了搖頭,道:“用人不疑,用人不疑,西北擴張正是倚重西北軍的時候,不宜掣肘,安西行省官員著馮仁軒舉薦。”
趙烈文擔心的就是這點,所以才委婉的提出來,不想易知足卻絲毫不放在心里,他也不好再勸,而是旁敲側擊道:“新疆建軍區,大掌柜屬意派誰前往坐鎮?”
“陳洪明。”易知足道:“如何?”
原來是早有安排,趙烈文暗自松了口氣,陳洪明出身元奇義學,在元奇新軍中資歷老聲望也高,素以治軍嚴謹出名,他去新疆坐鎮,可謂是再合適不過。
見他不吭聲,易知足瞥了他一眼,隨即低頭看折子,仔細審核了一番,他放下折子道:“安西行省是不是添設個巡撫?”
設個巡撫?趙烈文一楞,隨即問道:“大掌柜有合適的人選?”
易知足微微點了點頭,合適的人選倒還真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