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里出來,載銓越想越覺的這事透著蹊蹺,易知足雖說年少高位,但并非驕橫跋扈之輩,更非莽撞之人,京師是什么情況他豈能不知?為何會在京師與黃帶子大打出手?再則,道光對此事的處理也頗令人不解,按理一般是削爵降爵,為何卻是懲以出旗?
聯想到前幾日有關元奇發行紙鈔的爭論,其中就涉及到一條,朝廷舉薦皇上任命的元奇核心部門董事,不得是朝廷官員和旗人這一條,載銓隱隱覺的這事是不是與此有關?可即便是易知足被逐出旗,但依然還是一等子爵和南洋提督,依舊是朝廷大員,琢磨不透,他索性轉道徑直前往顯佑宮附近的易府。品書網()
易府,正廳,易知足渾不覺闖禍一般,悠閑的烤著炭火品茶看書,聞報定郡王載銓來了,他滿面春風的迎了出去,一見面,他便拱手笑道:“快過年了,還勞煩王爺奔波,實是慚愧。”
載銓沒好氣的打量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本王看你可沒有半分慚愧的意思,是不是尋思著本王帶來了好消息?”
易知足一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你倒是灑脫。”載銓說著徑直進屋,落座后烤了烤手,才道:“聚眾械斗,擅用火器,重傷數人,其中一人還是宗室子弟,國城就半點不擔心?”
“擔心有什么用?”易知足不以為意的道:“在下久在地方,不知京師宗室子弟竟猖獗如斯,光天化日之下,連朝廷堂堂一等子爵,南洋提督也敢公然訛詐,訛詐不成,還敢糾集惡仆大打出手,之前還以為是假冒宗室,不意居然真是宗室子弟......。”
聽的他夾槍帶棍的譏諷宗室,載銓連忙擺手道:“得得得,又不是過堂,沒必要如此振振有詞,宗室中難免出幾個不肖子弟,不過,如今京師誰未曾聽聞你易國城的大名,只須你亮出字號,誰敢如此不開眼?你誠心的罷?”
宣武門外那一出,易知足不過是借題發揮有意將事情鬧大,聽的這話,他連忙叫屈道:“王爺這話可是冤枉在下了,沒幾日就過年了,誰吃飽了撐的誠心鬧事,若是皇上震怒,在下豈不得在大牢過年?”
“大牢過年倒是不用。”載銓盯著他道:“皇上雖是震怒,卻是搞搞舉起輕輕放下,不過是將你出旗為民罷了。”
“只是出旗為民?”易知足一副心有余悸的長松了口氣,“原本還擔心這爵位不保了呢。”
“不知道怎么說你好?”載銓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爵位降級或是革掉,以你國城的本事,不過兩年又能回來,但抬籍入旗,而且還是鑲黃旗滿洲,就不知道國城以后是否還有機會。”
易知足還真是不稀罕旗人的身份,不過,當著載銓的面,他也不好蔑視,當即輕笑道:“爵位也好,旗籍也罷,只要有功勞,都能掙得回來。”
“這話也就國城敢如此說。”載銓苦笑著搖了頭,功勞可不是好掙的,京師多少宗室覺羅,八旗勛貴巴巴的盼望著能立下功勞晉爵加官,可能如愿又能有幾個?絕大多數都是在吃祖宗蔭萌下來的爵位,看著爵位一代一代的遞降,哪家子弟不心急?
過年在即,載銓也沒心思多呆,這事兒鬧的不小,處理的卻是輕描淡寫,看道光和易知足兩人的態度,他敢肯定這事有貓膩,卻也不愿意多問,當即起身道:“兩件事,一是國公府那些個傷號,國城撒點湯藥銀子,這也是皇上的意思,再則,國城出旗為民,貝勒府怕是會有想法,你的斡旋一下。”
易知足跟著起身,略微沉吟才道:“既是出旗為民,迎娶載通,應該按照什么規矩?”
載銓道:“載通在旗,國城不在旗,按照慣例,自然是載通出旗,以后子女亦不在旗.....。”說到這里,他想到素來旗民不通婚,易知足在朝野中名氣不小,這事怕是還會有波折,當即也就懶的多說,拱手告辭。
將載銓送出府,易知足憋著一肚子的笑回了正廳,打一架就輕輕松松的出了旗,看來道光是個明白人,朝廷既然授權元奇發行紙鈔,而且元奇一應董事都不得是官身和旗人,身為元奇大掌柜的他自然也不應該是旗人,至于官身,怕是一下子脫不去,畢竟南洋海軍的籌建還的指靠元奇,細細比較起來,官身和旗人,后者更容易遭人詬病,至于這官身嘛,只能過幾年再找茬革掉。
點了支雪茄思忖了半晌,他才對外吩咐道:“叫唐總管過來。”
唐有亮來的很快,進來便道:“爵爺有何吩咐?”
“遣人去一趟國公府,咱們打傷的人,按人頭算,一人二十兩銀子湯藥費,槍傷五十。”易知足吩咐道:“姿態不妨放低點,但若對方蹬鼻子上臉,也沒必要理會,直接回來。”
“屬下明白。”唐有亮連忙道。
易知足在宣武門怒打黃帶子,而且還動用火器,此事在外城造成的轟動不小,內城一眾宗室覺羅對此事也頗為關注,道光的諭旨傳揚開后,引發的議論自是不小,各大小王府公府的反應卻是大同小異——再三叮囑府中子弟不可招惹易知足。
在京師擅自動用火器不是小事,加之又打傷宗室子弟,道光卻是嚴旨斥責,并著宗人府、步軍統領、順天府、五城一體嚴密查拿究辦不肖宗室子弟以儆刁詐,對于易知足卻只是出旗了事,連爵位都沒降,足見對方圣眷之濃,再聯想到道光前幾日乾綱獨斷,授權元奇發行紙鈔之事,誰個還不清楚,如今的易知足和元奇,不是能夠輕易招惹的!
榮貝勒府對于此事的反應并不大,易知足是否在旗,對于這樁婚事的影響并不大,相反,道光對易知足的回護和器重,讓榮貝勒府上下都大為安心。
心里不安的是首席軍機大臣穆章阿,道光授權元奇發行紙鈔,對易知足百般縱容,令他心里極為不安,他很清楚,一旦元奇大量發行紙鈔在市面上流通,朝廷再要想鉗制元奇可就千難萬難,元奇必然會成為一匹脫韁的野馬,易知足也必然會成為道光的股肱之臣!朝廷以后怕是也難以甩開元奇!
他能夠體諒道光的苦心,就眼前的境況而言,除了允許元奇發行紙鈔之外,根本沒有其他選擇,即便明知這是飲鴆止渴,也得嘗試!
心里不安的不止是穆章阿,還有四阿哥奕詝,他如今可說是悔的連腸子都青了,他可謂是典型的羊肉沒吃著,惹得一身騷,去年一時糊涂,想訛元奇一百萬銀股,結果銀股沒得著,反倒是得罪了易知足,如今對方和元奇被道光如此器重,這對他這個意圖爭位的皇子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令他不安的是,老六奕訢這段時間與易知足走動的挺頻繁的,意圖是不言而喻,如果老六得到易知足的支持,這個局面可就糟糕透了。
易知足卻根本沒心思理會京師的這些個破事,悠哉悠哉的等候著成婚之后離開京師,時間一晃便是數月,三月初,易允昌老兩口被接來京師。
一進府,屛退下人,易允昌便不顧勞累,埋怨著道:“皇上賜婚,與宗室聯姻,如此大事,你怎的一點風聲也不露?這下可是害苦了金家那丫頭了.....。”
聽的這莫名其妙的話,易知足不由的一頭霧水,“這事跟金蘭香有什么關系?”
易允昌看了林氏一眼,長嘆了一聲才道:“你二十有四卻遲遲未婚,咱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得知你與金家那丫頭熟識,而且人家丫頭對你也有好感,去年你一離開廣州,咱們就請媒上金家說合,金家是滿口答應,合了八字,也是極相宜的,誰知等過了禮,卻又聽聞皇上賜婚的消息......。”
這都是些什么破事?易知足一陣無語,不過轉念想想,老兩口也是一番好意,他也不忍埋怨,便道:“結果呢?”
“還能有什么結果?”易允昌沒好氣的道:“皇上賜婚,對方又是宗室之女,金家還能怎么的?主動退婚!”
易知足擔憂的道:“金蘭香沒事吧?”
“那丫頭原本是在女子學堂當女先生的。”林氏輕聲道:“自打退婚的事情發生后,便再沒聽到過她的消息,聽說女子學堂那邊也是辭了。”
聽這話,易知足擔心不已,他與許怡萱、金蘭香兩女相識數年,雖說對金蘭香一直沒感覺,但畢竟也是數年的交情,他很清楚這事對金蘭香的打擊必然很大,那丫頭又頗有點喜歡鉆牛角尖,真要有個三長兩短,他心里也難安。
默然半晌,他才開口道:“這事交由孩兒來處理。”說著快步趕往書房,他得寫信給許怡萱,著她抽空乘快船回廣州一趟去開解金蘭香,別人只怕開解不了。
三月十九,易知足大婚,整個京師為之轟動,不僅是因為婚禮豪華,還因為這一場聲勢浩大的婚禮是旗民通婚!
旗民不通婚,這歷來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雖說歷來也不缺乏旗民通婚的,但大都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象這般大張旗鼓旗民通婚的,絕無僅有!
就在滿城熱議這場婚事的與眾不同之時,道光又發布一道諭旨,大清入關,鼎定天下,世祖、圣祖、世宗、高宗、仁宗皇帝皆極力提倡滿漢一體,滿漢一視,滿漢一家,但多年來,因滿漢、旗民之間習俗差異,甚少通婚,漸成畛域,今為消除滿漢、旗民畛域,鼓勵旗民通婚......。
這道諭旨就好比是在翻滾的油鍋里倒了一瓢冷水,整個京師內外登時就炸開了鍋,鼓勵旗民通婚,這實在是算不上多大的事情,畢竟平日里也有不少旗民通婚的事實,只不過大家都睜只眼閉只眼罷了,關鍵在于消除滿漢、旗民畛域!
這道諭旨的意思很清楚,鼓勵旗民通婚的目的就是消除滿漢、旗民畛域!
京師旗人對此是議論紛紛,消除滿漢、旗民畛域,這意味著旗人的特權也將逐步的取消,這可是直接關系到每一個旗人切身利益的大事,由不得他們不關心!
漢人官員士紳商賈則是歡欣鼓舞,消除滿漢、旗民畛域,鼓勵旗民通婚可說是相當關鍵的一步,既然旗民通婚,那么接下來,旗民雜居也就順理成章,一旦旗民之間的差異縮小,旗人也就不會再擁有各種特權,尤其是他們最為關心的政治上的特權——官缺!
歷來京師的各個衙門的官缺都分為宗室缺、滿洲缺、蒙古缺、漢軍缺、內務府包衣缺和漢缺,除了宗室缺和漢缺之外,其他的可說都是旗人缺,一旦旗人的特權喪失,也就意味著漢人能夠更多的官缺!
整個京師一片沸騰,議論的熱火朝天,易知足卻是捏著一把汗,不帶這么玩的,這道諭旨就不能遲一天發布?今兒前來參加他婚禮的大多數都是旗人,要是有人想不通,攪黃了他這場婚事怎么辦?
雖說這場婚事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但都到了這個地步,被人攪黃了,他還不得成為整個大清的笑話!
直到將新娘子接進了府,拜了堂,將新娘子送進了洞房,易知足才稍稍松了口氣,尋了空隙,他找到載銓將他拉到一邊輕聲道:“待會酒宴開始之后,要不要安排些人手,以防有人鬧事。”
載銓眼珠子轉了轉,道:“這是心虛了?消除滿漢旗民畛域,鼓勵旗民通婚這事,是你鼓動皇上的?”
“得,不妨明白告訴王爺。”易知足沉聲道:“消除滿漢旗民畛域,鼓勵旗民通婚,這皇上為了解決八旗生計,為了革新兵制的未雨綢繆之舉,王爺心里可的有數!”
一聽是涉及到八旗生計和兵制革新這兩件大事,載銓的神態立即嚴肅起來,他也知道這個場合不是細問的時候,只是追問道:“果真?”
“如此大事,我豈敢虛言誆騙王爺?”易知足道:“酒宴開始前,王爺最好透露點消息,免的有人敗壞大家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