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這一聲驚叫來的十分突然,頓時讓他周圍陷入了一片短暫的安靜之中。
下一刻,變故開始發生。
最先看到趙軍大隊騎兵滾滾而來的除了城頭之上的蒙驁、陳維以及他們身邊的秦軍之外,還有那些城外最外圍的流民們。
任何一名流民對于趙軍騎兵的印象都是極其深刻的,所以當他們看到了趙軍騎兵以一個鋪天蓋地的勢頭朝著自己這邊沖過來的時候,腦海里浮現出來的第一個念頭自然就是——跑!
往哪里跑?
野外?只要稍微一想就知道,在野外根本就沒有兩條腿能夠跑得過四條腿的道理,更何況義渠城這邊還是大片大片的平原。
所以,當然只能夠往城里跑!
于是,最外圍的流民開始騷動起來,瘋狂的推擠著前方的流民,想要朝著城內沖去。
“趙國人來啦!”
“快跑,快進城,要不然大家都沒命了!”
短短的片刻時間,這則消息就瞬間傳遍了城外的數萬流民。
原本井然有序大家都在排隊領粥的隊伍瞬間大亂,無數流民相互推搡著,鬼哭狼嚎的朝著義渠城敞開的大門沖了過來,想要進入義渠城之中,獲得這座城池的庇護。
要知道,這可是一座剛剛由秦國重修不久的新城,它可是相當堅固的。
還燒著火的鍋爐被踢翻了,滾燙的粥灑落一地,冒出騰騰熱氣,但瞬間被眾多腳步卷起的煙塵給淹沒掉了。
都要死了,誰還顧得上吃的。
當生死危機出現的時候,那些原本餓得有氣無力的家伙,一個個跑起來同樣也是比兔子還快。
但是,義渠城的城門可不是毫無防備的。
在這之前,為了維持施粥的秩序,蒙驁特地調派了一千名全副武裝的秦國精銳士兵守衛城門。
瞬間,這些士兵們就和流民產生了沖突。
“站住,都站住,再這樣下去就不客氣了!”
“秩序,都注意秩序!”
大家畢竟都還是秦國人,所以雖然是全副武裝,但是士兵們也沒有做什么過分的事情,就是將沖到自己面前的流民們給推搡出去,不讓他們靠近城門。
這也是蒙驁和陳維在之前下達的命令。
沒有得到咸陽旨意之前,這兩人都不愿意承擔將數萬流民引入城中的責任。
然而這個時候,流民們顯然根本不會再去聽這些。
他們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趙國人馬上就要來了!
洶涌的人潮從四面八方而來,朝著小小的城門逼近,即便是身強力壯的秦軍士兵們,在這樣的潮水面前也只能被逼得步步后退。
看著面前的這種情形,陳維已經完全亂了手腳,朝著蒙驁一連聲的問道:“蒙驁將軍,現在應該怎么辦?”
蒙驁眉頭緊皺,看著飛速逼近的趙軍,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大王的命令已經在手上了,可是…難道真的就要這么關閉城門,看著城外的這些大秦子民被趙國人隨意屠戮嗎?
蒙驁還在猶豫。
但是趙軍沒有猶豫,遠處的廉頗看著城外涌動的人潮,臉龐之中露出一絲笑意:“這個蒙驁…難道今天機會來了?”
廉頗直接彎弓搭箭,隨后一支響箭上天,直指義渠城。
轟然的蹄聲中,趙軍大隊騎兵再度加快了速度。
義渠城外,大地的震顫越發明顯的傳來,即便是位于所有流民最里面、最靠近城門的那一批,此刻也已經清楚的感覺到了大隊騎兵的氣勢。
大難臨頭了!
下一刻,城門之外的氣氛越發的激烈了,無數流民哭號著,尖叫著,瘋狂無比的挪動著腳步,猶如惡鬼一般朝著城門沖來。
他們已經失去了家園,失去了土地,唯一剩下來的就只有性命。
他們不想將這最后的一點東西也失去了!
這一下,城門之外的一千名秦軍士兵頓時壓力無比的巨大,被壓得步步后退,距離城門已經沒有幾步了。
看到希望就在前方,流民們越發的瘋狂了,無數雙手朝著前方瘋狂的伸出,對著秦軍士兵們抓,撓甚至是咬,無所不用其極。
這是一條求生之路!
陳維的臉色越發的焦急和難看了,甚至忍不住伸手想要推一下蒙驁,但好在他還算有一些理智,手到了一半及時縮回來。
“蒙驁將軍,你快拿個主意啊!!!”
周圍,無數道眼光都注視著蒙驁,有焦急、有等待、更有懇求!
要知道,這里是義渠郡,城外絕大部分的人都是義渠人,城內的大部分人同樣也是!
眼下,這些父老鄉親們就在他們的面前,掙扎的想要進城,想要獲得一條生路。
究竟行不行,就看這位蒙驁將軍的一句話。
趙國大隊騎兵的距離正在飛速逼近,距離義渠城已經不過只有三四里地的距離了。
這點距離對于騎兵來說,根本就是轉瞬即逝。
在最外層的那些流民們已經放棄了進城,開始四散奔逃。
已經沒有辦法再猶豫了。
終于,就在陳維自己都忍不住想要第三次催促的時候,蒙驁開口了。
這位眼下義渠城之中的最高秦軍指揮官沉聲道:“傳令下去,速速關閉城門!”
在說完這句話之后,蒙驁的身體抑制不住的顫抖了起來。
他決定放棄掉城外的這幾萬流民,先固守義渠城。
一方面這是秦王的旨意,而另外一方面就算想要讓這些流民全部進城,城門就這么一點大,短短時間內讓這幾萬人全部進城是不可能的。
最多進個幾千人,趙國騎兵就能夠殺到了,到那個時候不但剩下的流民會成為趙軍屠戮的對象,趙軍更能夠趁勢沖入城中,直接拿下義渠城!
對于蒙驁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十分艱難的選擇,但是在陳維聽來卻是立刻就松了一口氣,連聲朝著一旁之人喝道:“都聽到了嗎?快快去傳令!”
陳維,是穰侯魏冉的親信。在陳維看來,自己只有守住義渠城才能夠最大程度的擺脫安民不力的責任,甚至還有可能撈到一個守土有功的功績。
至于城外的這幾萬義渠人,就隨他去吧。
在陳維一連聲的命令之下,城外的秦軍士兵開始飛快退入城中。
最前方的流民們發出了歡呼聲,下意識的想要跟隨著秦軍士兵們進城。
但下一刻,猶如噩夢一般的情形出現了。
在最后一名秦軍士兵退入城中之后,城門開始飛速關閉。
“不!”
“讓我們進去!!”
“我們是秦人,讓我們進去!”
在最前方的流民們徹底瘋狂了,大門距離他們不過就這么區區幾步的距離,但是此刻卻在關閉。
關上的不只是城門,更是他們的活命之路!
他們沖到了城門之前,用力的推著,伸手瘋狂的在城門之上拍打著,想要阻止城門的關閉。
還沒有來得及關閉的門洞之中擠滿了人,無數雙手伸在半空中,哭喊聲響徹云霄。
緩緩關閉的大門停住了。
就在流民們的心中再一次的看到了希望之時,幾十把寒光閃閃的刀劍出現了。
密集的鮮血開始噴濺,無數的手臂被砍斷了,流民們的慘叫充斥著整個城門洞。
“退后,或者死!”
在城門之后,傳來了秦軍士兵們的厲聲喝罵。
終于,在一聲沉重無比的金鐵交鳴聲之中,義渠城的城門完全關閉。
鮮血在地上流淌,血腥味在空氣之中蔓延,絕望瞬間布滿了每一個看到這一幕的流民心間。
身在人間,心墜冥界。
大地的震動已經無比明顯,猶如地龍翻身一般驚人。
終于,流民們放棄了希望,哭號著、咒罵著、倉皇四散逃命。
腳步雜亂的離去,煙塵漸漸消散,剛剛還人潮洶涌的城門瞬間空了出來。
等到煙塵完全散去之后,除了上百個抱著斷臂傷口在地上翻滾慘嚎的人和眾多被踩踏而死的尸體之外。
城外兩里地之外,趙國騎兵大軍緩緩的停下了馬蹄。
廉頗看著面前的這一幕,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嘿,這個蒙驁,看來還算是有些決斷。”
在廉頗身后,三萬趙國騎兵整齊列陣,沒有去追擊這些流民,而是靜靜的看著這些流民四散逃亡。
趙奢看著城門處的一片狼藉,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廉頗笑著看了趙奢一眼:“怎么,同情了?”
趙奢猶豫了一下,默默地點頭,道:“雖然這個計策確實是我和大將軍一起探討出來的,但是…終究還是有些不忍。”
“不忍?”廉頗哈哈一笑,馬鞭提了起來,指著面前的秦國流民:“這些秦國人慘嗎?確實很慘。但是你自己想想,如果是秦國的軍隊攻入了我大趙領土,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呢?”
“秦國人會搶奪走所有的糧食,會污辱我們大趙的女人,會隨意的殺戮我們大趙農村之中的青壯年,然后拿他們的頭顱回去給軍法官們充作戰功!他們會在攻破城池之后屠城,會向淹沒楚國鄢都那樣把邯鄲幾十萬人統統淹死,會像燒毀夷陵一樣燒毀我們趙國歷代先祖的陵寢。”
“這些都不是我們對秦國人的污蔑,而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
“這些,是秦國人的報應!”
“我們沒有污辱他們的婦女,沒有殺死他們毫不反抗的青壯年,我們搶了他們的糧食,燒了他們的家園,但是——我們至少給他們留了一條命。”
“大王說,打仗要講道義。你說,君子與禽獸之別在于仁。但要我說,無論是你還是大王,都過于仁慈!”
“戰爭,不是過家家,不是游戲,不是沙盤推演。”
“戰爭是要死人的!”
“他們或許能活下去,或許活不下去。”
“大王說過,天下諸侯,皆為諸夏,都屬華夏一族!”
“如果有一天,我們大趙如大王所說的那般統一了整個華夏,所有的人都成為了大趙子民,那個時候,我才會去關心他們,會去將他們當成同胞對待,會為了保護他們而拋頭顱灑熱血。”
“但是,現在不行。”
“現在的他們是秦國人,讓他們死,總比讓大趙的子民死要強!”
“至少,我們給了他們活路,沒有把他們全部屠戮。至少,他們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我們和他們是敵人!你,不能要求我為他們做更多,因為這是對我身后這些趙國將士,是對大王,是對前往趙國父老的不負責任!”
“讓他們去死吧。”
“只有流上足夠的血,諸侯的抵抗才會停止,大趙對天下的統一才會完成。”
“只有到那個時候,天下千萬百姓才會迎來真正的和平!”
“這,就是戰爭!”
廉頗的話語在空氣之中回蕩著,不但傳入趙奢的耳中,更傳入了周圍眾多趙國將士的耳中。
突然,一名趙軍將領拔出了手中的長劍,高聲呼喊。
“大趙,萬勝!”
一名又一名趙軍士兵紛紛拔出武器,齊聲呼喊。
“萬勝,萬勝,萬勝!”
三萬騎兵的呼喊猶如雷鳴般橫過大地,響徹云霄。
義渠城頭,無數秦軍將士臉色黯然,更帶著幾分恐懼。
陳維看著城外猶如潮水一般的趙國騎兵大陣,喃喃的說道:“他們為什么不殺人?”
蒙驁沉默的看著這一切,良久之后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陳郡守,準備一下。”
陳維正色點頭:“明白,我馬上就去準備后勤資源,再發動民工…”
蒙驁打斷了陳維的話:“準備一下,吸納一些城外的青壯年入城吧。”
“啊?”陳維瞬間懵了:“趙軍還在城外啊!”
蒙驁搖了搖頭,面無表情的說道:“他們馬上就要離開了。”
陳維不可思議的看著蒙驁,就好像看著一個傻子。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廉頗有些遺憾的舔了舔嘴唇,下達了命令:“全軍轉向西進,我們去涇陽!對了,趙奢你帶八千騎去泥陽!”
廉頗并不需要攻擊秦國人的城池,騎兵也不是一個可以用來強攻城池的兵種。
“啪”的一聲,馬鞭在空中炸響。
“二三子,出發!”
廉頗一點都不著急,因為他的部隊已經搜刮了差不多半個義渠郡,不但軍糧大幅度增加,甚至還多了上萬匹馬和其他牲畜。
廉頗所要做的就是耗盡義渠郡之中秦國人的每一滴血,讓秦國人的士氣降到最低點,讓絕望的氣氛籠罩在義渠郡的每一寸土地上。
這個游戲,還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呢!
趙國大隊騎兵就這么在義渠城的面前公然分成了兩部,一支朝著西方,另外一支朝著東南方而去。
陳維看著這一幕,怔然無語。
蒙驁長出了一口氣,緩緩說道:“馬上派出信使通知其他城池吧,你我所犯的錯誤,就不要在別的地方繼續犯了。”
說完這句話之后,蒙驁的目光在城墻之外那一片狼藉的尸體之中短暫的停留了一下,沒有再說什么,轉身走下城頭。
城頭之上,眾多秦軍將士默然無言。
一片春風吹過,吹散了空氣之中的淡淡血腥味,城外的黑色土地上,無數青蔥小草被或男或女,或老或幼的尸體壓得彎下了腰,鮮血早已干涸,滲入了泥土深處。
正是:
塞下秋來風景異,隴東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