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了大梁城之后,蘇代繼續南下,很快就抵達了楚國的臨時都城陳城。
由于楚國的慣例是將都城所在地稱為郢都,因此陳城又被稱為陳郢。
在這里,蘇代得到了楚王的熱烈歡迎和接見。
“使者啊,那白起在鄢都、郢都之中犯下了無數罪行,簡直是罄竹難書!這一次,一定要給秦國人一個好看!”
楚王一邊喝著酒,一邊十分憤恨的對著蘇代說道。
蘇代的目光在這座大殿之中掃過。
陳城雖然也是楚國大城之一,但是這座城池由于靠近中原,多年來主要是為了作為和中原諸侯爭霸之用,因此它更多的傾向于是一座軍事要塞型的城市,用來當做一國都城之時不可避免的就透露出了一股寒酸和貧窮的氣息。
這讓蘇代的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
曾幾何時,楚國滅掉越國之后獨霸南天,是戰國七雄之中疆域最大的國家,東抗齊西敵秦,何等的風光!
然而才不過短短的二十多年時間,楚國就已經淪落到了到了這般凄惶地步,不但霸業不在,就連自家經營了幾百年的郢都都沒了。
也難怪大王在某次會議的時候面帶不屑的說這楚國只不過是個紙老虎罷了,果然還是大王目光銳利啊。
蘇代想著想著,臉上露出了笑容,道:“請大王放心吧,所謂天下苦秦久矣,這一次諸侯聯盟便是要狠狠的殺一下這秦國人的氣焰,還天下人一個朗朗乾坤!”
楚王的臉皮抖了一下,隨后同樣露出了一絲大大的笑容:“正該如此!來來,使者,且與我滿飲此酒!”
蘇代笑容更盛,和楚王共飲,目光卻落在了不遠處一名楚國大臣的身上。
楚國大司馬屈原就靜靜的坐在那里啊,既沒有喝酒也沒有吃菜,臉上的表情無比的黯然,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尊石像雕塑。
蘇代眨了眨眼睛,想起了繆賢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這一次出使楚國,最麻煩的一個人不是楚王,更不是熊子蘭、昭雎之流,而是那楚國大司馬屈原。若是屈原不從中阻撓的話,那么大趙連楚的計劃就必然成功了。”
直到來了陳城之后,蘇代才聽說了屈原投江一事。
這件事情在楚國政壇之中也是造成了不小的影響,畢竟像屈原這樣的楚國高官都能夠憤而投江,可見心中對于楚國的絕望是到了什么樣的地步。
讓人驚訝的是楚王對此倒也沒有說什么,甚至都沒有對屈原進行任何的處分,就連斥責都沒有。
顯然,郢都的失陷在這位楚王的心中也不是沒有觸動的。
就在這個時候,楚王一揮手,沉聲道:“舞姬何在?還不快快上來獻舞!”
很快,一隊舞姬裊裊婷婷的走了上來,在悠揚的樂聲之中開始翩翩起舞。
雖然是冬天,但是大殿之中有火爐,又有溫酒、煮羹的爐鼎,空氣之中遍布著溫熱的氣息,因此這些舞姬們也同樣是穿著十分清涼,美好的身段在紗衣之下若隱若現,再加上酒精給人的刺激,能夠聽到十分明顯的粗重呼吸聲此起彼伏。
楚王對著蘇代笑道:“此乃前些日子趙王贈送給寡人的中山歌姬,但是跳的乃是我楚地舞蹈,不知使者以為如何?”
蘇代同樣笑道:“外臣雖然不通音律舞蹈,但大楚泱泱七百多年,這舞蹈若是不美,那也說不過去。”
楚王聞言大笑,目光炯炯的看著蘇代道:“那是自然,我大楚七百多年來無數先王勵精圖治,方才有了大楚今日這般光景,誰想要吞并我大楚那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使者說呢?”
蘇代正色道:“大王所言極是!不但不可能吞并大楚,而且大楚很快就要奪回江漢和南陽,讓那秦國人知曉楚國男兒真正的雄風所在!”
兩人相視大笑,賓主共歡。
當夜,楚王友情贈送給兩名舞姬給蘇代,但是被蘇代以還要前往韓國路途不便帶人而婉言謝絕。
三日后,在簽訂了盟約之后,蘇代帶著使團離開了陳城,朝著西南方向的新鄭而去。
在冬天趕路是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情,寒冷的天氣再加上極為不便的道路,因此聊天就成為了大部分時候能夠做的唯一消遣。
“楚國完了。”蘇代十分肯定的對著面前的繆賢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
繆賢抬起頭,有些驚訝的看著蘇代:“為何?”
蘇代嘆了一口氣,道:“奸佞當道,忠臣不得發聲,國君沉迷酒色胸無大志,這樣的國家如何不完?”
繆賢想了想,道:“這楚王不是都已經同意要和我們出兵一起進攻秦國收復故土了嗎?這倒也不能說是胸無大志了吧。”
蘇代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道:“出兵只是因為他覺得跟著大趙一起打仗是必勝無疑,有利可圖所以才出兵罷了。你之前不是都已經說過了嗎?若是當時他留在郢都之中的話,郢都是可以守下來的。”
繆賢點了點頭,道:“當然是可以的,鄢都雖然已經被攻破,但是也被白起弄成了一座死城,白起根本就無法從鄢都獲得任何補給。只要楚王能夠安撫人心堅守郢都,即便是白起將整個江漢平原都清掃一空,也沒有足夠的補給來讓秦軍在郢都城外渡過一整個冬天,那白起必然只能夠選擇撤軍。”
“白起一撤軍,楚國人其實也就是丟了一座鄢都,加上江漢平原被劫掠了一番,雖然損失不小但還可以接受。然而由于楚王倉皇離開了郢都,整個郢都之中無數的物資和財富都便宜了白起,江漢平原也全沒了,你說說這真是…嘿。”
說著說著,繆賢也是忍不住大搖其頭,顯然對于楚王的這些做法是相當看不上的。
蘇代哈哈笑了起來:“其實楚王無能也不是壞事,若是他當真是個明君的話,反而是我大趙的麻煩呢。”
繆賢也同樣露出了一個笑容,道:“不,我覺得他就算真的是個明君,在大王的面前最終也只是會變成一個亡國之君罷了。”
蘇代沉默片刻,十分用力的點頭:“確實如此。”
在漫天的大雪之中,充滿自豪的笑聲就這么一點一點的從馬車的車廂之中透了出來,然后慢慢的消散在了空氣之中。
新鄭到了。
當得知蘇代抵達新鄭之后,韓王并沒有立刻召見這名趙國使者,而是把包括暴鳶在內的眾多韓國重臣們召集了起來。
“諸卿啊,這趙國使者來了,想要讓寡人為趙國前驅而攻秦,諸卿怎么看待這件事情?”
韓王揉著太陽穴,看上去神情相當的苦惱。
韓國眾臣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沒有人敢開口說話。
這要從韓國的制度說起。
眾所周知,韓國采用的是法家制度。
法家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齊國的名相管仲,到了戰國時期法家大能李悝在魏國變法并幫助魏惠王成功的將魏國帶到了天下第一霸主的位置之后,法家就瞬間崛起,成為了天下顯學。
其后法家又分為三脈,其中一脈以商鞅為主,主張的是以“法”最高,以嚴刑厚賞來推行法令,使凡奉法遵令的人無或缺賞,凡犯法違令的人無所逃罰,這一脈主要在秦國發展壯大。
另外一脈則以剛剛過世不久的稷下學宮大能,趙國人慎到為宗,講的是“勢”,所謂勢即是威權。這一派要把政府的威權盡量擴大而且集中在人主手里,讓國君和政府擁有威勢,從而順利的推行法令,這一脈得到了趙主父的支持,是如今趙國境內最為風行的學說。
最后一脈則出自于韓國,乃是韓昭侯時代的名相申不害所提出來的“術”。和其他兩派相比,這一脈最為注重的就是將所有的權利都集中在君主的手中,所有的官員都應該只是國家的工具人,整個國家應該完全按照君主的意志去執行命令。
如果說像秦國還有魏冉能夠和秦王對抗,趙國還有肥義能夠勸諫趙何的話,韓國之中則哪怕是連一個敢和韓王頂嘴的人都找不到的。
這種過于注重君主權力,將臣權壓制到了極點的制度無疑是不合理的,同時也極大的打擊了韓國大臣們的主觀能動性。
不做事不說話就沒有錯,做事的話一旦做錯了說錯話說不定就會觸怒大王然后直接人都沒了,出現這樣的沉默情形也就不讓人感到意外了。
韓王等了一會,發現還是沒有人開口說話,臉上的陰云開始漸漸密集。
坐在下首的韓國相邦暴鳶心中暗嘆一聲,開口道:“大王,老臣覺得,其實和趙國聯盟也算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哦?”韓王臉色微微一動,似笑非笑的看著暴鳶:“暴相且來說說,這又是為何呢?”
雖然是相邦,但是韓王說話的時候語氣并不顯得溫和,甚至還隱隱約約的帶著幾分諷刺。
這當然是因為暴鳶在粱溝一戰中的自作主張,以及隨后和趙國的合作所導致的。
如果說曾經的暴鳶是韓王心中的忠臣,那么在粱溝一戰后,忠臣暴鳶就已經死去了。
對于韓王來說,現在這個和趙國人勾結在一起的暴鳶就是一個叛徒,是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雖然眼下并沒有這個機會除去暴鳶,但是這并不妨礙韓王陰陽怪氣幾句。
暴鳶看著韓王這般模樣,心中也是無奈。
在暴鳶的心中,其實自己是覺得自己完全為了韓國好的。當然,確實暴鳶也和趙國進行了一番合作,但是這種合作并沒有出賣韓國的利益,甚至還讓韓國取得了勝利,難道這不是很好嗎?
但事到如今,其實暴鳶也知道,自己確實是被趙國人綁上了趙國的戰車之中,不好回頭了。
暴鳶道:“大王,前幾日那秦國使者前來的時候,老臣就曾經反對過和秦國聯合,現在老臣也還是那句話,大韓應當繼續保留在三晉同盟之中,這才是對大韓最為有利的方案。”
在這片冬天之中,并不是只有趙國的使者在行動。
秦王嬴稷同樣也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性格,事實上秦國同樣朝著韓魏楚諸國派出了使者。
有人就要問了,這秦國剛剛才和三國打完仗,秦王就這么大的臉皮,又把使者派來了?
這其實是非常正常的,戰國時代的盟友和敵對關系并不長久,往往都是一一場戰爭作為一個時間段。打完一場大戰之后往往盟友和敵對之間的關系就會因為各國重新開始的合縱連橫而產生變化,韓國和魏國前些年在楚國還強大的時候經常就這么在秦楚之間搖擺不定,這也就是所謂“朝秦暮楚”一詞的由來。
在這個時代,短暫的同盟十分常見,長久的盟約簡直比和氏璧這種稀世珍寶還要更加的少見。
秦國的使者提出來的條件很簡單,那就是秦韓同盟,共抗趙國,只要能夠打敗趙國,那么上黨郡就可以重歸韓國所有。
韓王看著暴鳶,淡淡的說道:“趙國可是從寡人的手中奪去了上黨,難道上黨郡在暴相的心中就這么的不值一提嗎?”
暴鳶苦笑一聲,道:“大王誤會了。臣不是不想奪回上黨,但是容老臣問大王一句話——這大韓和秦國聯合起來,當真就能夠打敗趙國嗎?”
韓王為之語塞。
確實,現在的趙國看起來是真的太強了。
但馬上,韓王又開口說道:“秦韓兩國或許未必足以,可若是再加上魏國或者楚國其中之一,應當就可以了吧?”
暴鳶搖頭道:“話是這般說,但大王難道忘了,魏國同樣也是剛剛在宜陽之戰中吃了大虧,而楚國更是被秦人攻破了都城,楚王如今必然深恨秦國,又如何可能會和秦國合作呢?”
韓王哼了一聲,道:“那么就算楚國中立好了,魏國…宜陽之戰損失最大的是寡人,寡人都能夠和秦國合作,難道魏王就不能了?再說了,只要擊敗了趙國,他魏國說不定還能夠趁機謀求齊地,他的好處也不少啊。”
大殿之中這一番爭執下來,其他的韓國大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神色都開始變得凝重了起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大家自然也是能夠聽得出自家大王的意思。
看來,大王是真的很不想和趙國合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