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才剛剛放亮,秦軍主將魏冉就已經站在戰車之上。
作為一個年過不惑之人,魏冉的身體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但自從雙方對峙開始,這位大秦穰侯每天只睡兩個時辰,看起來卻是精神抖擻,沒有任何的疲倦之色。
權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藥,無論政權還是兵權都如此,這一點在魏冉的身上體現得極為明顯。
魏冉注視著對面的趙軍大營,在那里,一列列的趙國士兵們正在從一座座營門之中開出來,井然有序的在營門之外的空地上列隊。
很顯然,昨天的攻防戰又要開始上演。
對于魏冉來說,昨天雖然只是雙方宣告正式交手的第一天,而且還是秦國負責防守的一天,但是這一天對于魏冉來說,其實非常的重要。
因為這給了魏冉一種感覺,那就是——趙國人,不過如此。
一直以來,雖然口口聲聲說趙國人絕對是可以打的,但魏冉心中其實并沒有多少底氣。
畢竟兩次上郡之戰的敗績放在那里,別的國家還好說,趙國是真的給魏冉造成了不小的陰影。
直到昨天晚上,這種陰影終于開始消失了。
魏冉終于可以憑借著戰績,理直氣壯的對自己說:“趙國人…也就那樣,根本攻不破本侯的防線!”
這很重要。
強烈的自信心從這位穰侯的身上散發出來,即便是和魏冉并不熟悉的那些秦國將領都能夠感覺得到。
魏冉含笑道:“今日趙軍想必還要前來繼續攻營,二三子盡管守住營帳,不讓趙國人有機可趁即可!”
對于魏冉來說,今天的主題依舊還是防守。
不僅僅是今天,事實上魏冉已經下定了決心,這一次的大戰之中,秦軍的主要目標就是守住,絕對不主動出擊,只需要坐等燕軍將趙國的后院攪個天翻地覆即可。
這就是白起當日所獻三策里的中策。
至于白起當日所說的上策,從魏冉的角度來說,終究還是過于冒險。
奇兵包抄后路,用得好就是奇兵,大獲全勝;被趙國人識破的話就是送人頭,而且一送就是三萬顆人頭,那就是一場慘敗。
考慮到對面那位趙王的赫赫威名以及趙軍這幾年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戰績,魏冉對于這樣的行險并沒有多少信心。
一份剛剛從咸陽送到魏冉手中的情報更加讓魏冉的這種判斷多了幾分底氣。
如果說燕國是插在趙國北上的一把刀,那么很快,趙國的背上就要再插上另外一把刀了。
魏冉,等得起!
想著,魏冉臉上的笑意越發的濃郁。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名斥候狂奔而至,給魏冉帶來了一個新的戰場情況。
“君上,敵軍大營之中有大批人馬出營,向西南方移動,似乎是想要避開我軍大營,包抄側翼!”
魏冉明顯吃了一驚,問道:“有多少人?”
斥候答:“尚未探明!”
魏冉的好心情一掃而空:“速速去探,探清楚究竟有多少兵馬,再探清楚究竟是誰在率領這支軍隊!”
斥候領命而去,原本還算輕松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凝重。
魏冉哼了一聲,看著對面漸漸成型的趙國軍陣,心中默默的嘀咕了一句:“這個趙王變陣還真夠快的,果然不愧是熟知兵事啊。”
想了想之后,魏冉轉頭看了旁邊的一名將軍一眼。
這位將軍的盔甲樣式明顯和其他的秦國將軍不同,一看就知道屬于兩種風格,這是因為他來自韓國,乃是如今秦韓聯軍之中的韓軍主將暴鳶。
暴鳶注意到了魏冉的目光,朝著魏冉拱了拱手,魏冉還以一個虛偽的微笑。
從品級上來說,暴鳶這位韓軍主將才是整座大營之中地位僅次于魏冉的那個人。
秦軍斥候們的進度并不算快,眼看著對面的趙軍本陣之中已經集合完畢,隆隆的鼓聲都開始響起的時候,魏冉才終于得到了第二波的回報。
“君上,這支軍隊打著魏國的旗幟,數量至少在四萬人以上!”
魏冉的周圍頓時就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之聲,不少秦國將軍臉上都露出驚訝的神情。
魏冉的臉色同樣也是一變,重重的哼了一聲:“這個趙王,還真是大手筆啊!暴鳶將軍,你怎么看?”
并沒有想到會被點到名的暴鳶明顯的愣了一下,但暴鳶也是經驗豐富的老將了,所以很快就做出了回答:“穰侯,根據之前的情報來看,這很可能是六萬魏軍全部出擊了!”
魏冉點頭,冷笑道:“這個趙王還真是打的好主意啊,用魏國人來包抄我們的側翼,若是成了,他自然大獲全勝,若是不成也是魏國人去送死。暴鳶將軍,你覺得本侯應該怎么做?”
說完,魏冉眼含深意的看著暴鳶。
暴鳶也是老江湖了,看著魏冉這副做派,哪里還不明白魏冉的意思?
稍稍沉默了一會之后,暴鳶還是開口道:“穰侯,老夫對魏國也算是頗為了解,愿率領老夫麾下五萬大韓軍隊前往阻截魏軍,還請穰侯準許!”
魏冉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正色道:“暴鳶將軍老成持重領兵有方,本侯素來是極為欽佩的,既然將軍能夠主動請纓,那是最好不過了!事不宜遲,還請將軍速速領兵前去,不要被魏國人給鉆了空子!”
暴鳶朝著魏冉拱了拱手,沉聲道:“請穰侯放心,老夫絕對不會讓魏國人的圖謀得逞!”
看著暴鳶遠去的身影,魏冉也是出了一口氣。
在魏冉的心中,什么魏國韓國那都是渣渣,兩個渣渣湊一塊,不就正好?
至于魏冉手中的秦國主力,自然是要用來和對面最為精銳的趙軍對抗才是。
上駟對上駟,下駟對下駟,沒毛病!
魏冉很快就將注意力收了回來,暴鳶也是個名將,魏冉并不擔心暴鳶那邊對魏國的阻擊,他更加關注的是即將到來的趙軍進攻。
就在這個時候,又是一陣馬蹄聲疾,一名秦軍信使狂奔而至。
“君上,啟封城白起將軍緊急軍情,白起將軍說了,請君上務必第一時間參閱!”信使跳下馬,雙手捧著一封被火漆封住的軍情,遞到魏冉面前。
魏冉有些意外,帶著幾分不耐煩的表情接過了這份軍情,拆開。
隨后,他的臉色微微一變。
“竟然真有趙軍突襲啟封?”
雖然這其實早就已經在白起的意料之中,但魏冉一開始的時候其實并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后來將白起派到啟封城,一方面固然是信任白起的能力,另外一方面也未嘗不是覺得白起這個家伙實在是太過聒噪,總有些喧賓奪主的味道。
雖然知道你白起會打仗,但是本侯也不是事事都要你白起來教的,不然的話本侯干脆直接呆在咸陽好了,還來這里做什么?
但眼下啟封被突擊,證明了白起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趙軍的確有想要包抄秦軍糧道的意圖。
好在,白起已經成功的挫敗了趙國人的意圖。
雖然從軍情之中白起也說了并沒有完全消滅對方那支趙國騎兵,但白起手中有著三萬兵馬又有啟封城這種易守難攻的地形,守住趙國的一萬輕騎兵簡直輕輕松松,甚至主動出擊消滅對方也不是不行,前提是趙國人不會利用騎兵的高速機動性跑路而是選擇正面迎戰。
看到這里,魏冉的心情又一次的變得愉快起來。
他帶著這種識破了趙何詭計的愉快感覺看下去,看到了軍報之中的最后部分。
下一刻,魏冉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得干干凈凈。
因為白起在這份緊急軍情之中赫然寫著,啟封城這邊的這支趙軍騎兵很有可能只是一個吸引秦國方面的誘餌!
白起判斷,趙國人很有可能還有另外一支奇兵,從另外一個地方來對秦軍發動突襲!
當魏冉看到這個地名的時候,心中無比的復雜。
因為,這正是白起的那個上策之中所提到的,渡河對趙軍進行攻擊的地方!
另外一邊,趙軍的最高統帥趙何根本沒有將主要的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這片主戰場之上。
趙何對著身邊的樂毅問道:“芒卯已經出發了?”
樂毅答道:“回大王,魏軍已經全軍出擊了。”
趙何滿意的點了點頭,道:“樂毅將軍,你覺得魏冉和白起會如何應對?”
趙何并不知道白起此刻其實身在啟封城。
樂毅顯然早有準備,當下立刻答道:“大王,以臣之見,魏冉很有可能會讓暴鳶帶著韓軍出營,對魏軍進行阻擊。”
趙何點頭,又問道:“那你覺得魏軍和韓軍誰贏誰輸?”
樂毅陷入沉吟,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顯然還沒有想好答案。
就在此時,站在趙何身邊的藺相如開口道:“回大王,臣以為魏韓兩軍定然是不分勝負。”
趙何饒有興致的看了藺相如,笑道:“為何?”
藺相如答道:“回大王,此戰雖然是在魏韓兩國領土之上開打,但是歸根結底,真正利益攸關的乃是大趙和秦國,魏韓兩國一方面既沒有什么巨大的利益,另外一方面他們也自知不是能夠改變戰局勝負的決定性力量,再加上魏韓兩國素來交好,因此兩國很有可能會心照不宣,裝模作樣的拉鋸一番,等待大趙和秦國這邊的勝負結果。”
趙何聞言眼睛一亮,忍不住贊道:“藺卿果然大才!”
另外一邊的樂毅臉上露出了然神情,忍不住多看了藺相如一眼。
藺相如注意到了樂毅的眼神,朝著樂毅微笑致意。
趙何笑道:“其實這也是寡人想要看到的結果。韓國雖然助紂為虐,但畢竟和趙魏都是三晉,韓王又是個懦弱之徒,將來對秦作戰說不定還能夠好好的拉攏一番,起到一些作用呢。對了,廉頗這個時候也應該到了吧?”
樂毅抬頭看了一下天空,道:“以時間而論,廉頗應該到了。”
趙何重重的點了點頭,道:“現在,就看寡人這位愛將究竟得不得力了。”
廉頗確實到了。
距離雙方戰場西邊大約四五十里之外的地方,有一座小城叫做中牟城(非趙國中牟)。
中牟城雖然是一座小城,但是它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從這座小城往東,騎兵只需要兩個時辰就能夠見到秦軍的大營的后側,往西大約十里地就是以沼澤湖泊眾多而著稱的圃田澤,圃田澤再往西就是韓國的東長城。
正是因為這座小城的重要性,所以魏冉特地在這里安排了一支一萬五千人的兵馬,由一位名叫斯離的將軍進行駐守,雖然這支兵馬之中絕大部分都是來自于秦國剛剛征服的河東郡,但考慮到這邊遠離前線的事實,也還是足夠說明魏冉對此地的重視了。
此刻,廉頗就在看著這座中牟城。
在廉頗的身后,是整整一萬五千名趙軍騎兵。
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但是,限于這個時代極其落后的偵查手段,想要完全查明對方的兵力配置,可以說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所以,秦軍的兩位最高主將魏冉和白起并不知道,趙何這一次西進大梁城,帶來的可不是區區的一萬騎兵,而是囊括了趙國北方六郡赫赫有名的邊騎軍團絕大部分精銳,再加上龍驤軍在內,總計兩萬五千名騎兵!
廉頗一拉馬韁,停留在了渠水的北岸。
此刻,南岸的中牟城顯然已經注意到了這支趙國騎兵大軍的存在,城頭上的示警煙霧垂直向天,十幾里之外都能看到。
廉頗看著煙霧,嘿嘿的笑了幾聲:“示警?示警有什么用?一群蠢貨!喂,兀那向導,究竟是不是此地?”
最后的半句話,卻是對著一旁的一名魏國向導說的。
那魏國向導左右看了看,突然眼神一亮,指著對岸的一個小小的灘頭道:“將軍請看,這里就是中牟城外五里地的渡口了,那幾塊木板撐起來的小碼頭就是我等平時渡河的地方,我等平時都把這里叫做、叫做…”
廉頗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了向導的話:“大王說了,這個渡口叫做官渡!”
向導忙賠笑道:“是是是,正是官渡。將軍,官渡這一段河面往東一點…就是那里,將軍請看,那里前后二三十丈的地方水是最淺的,現在正好是枯水期水位頗低,可以讓大隊騎兵渡河。”
廉頗瞪了一眼向導:“你確定?若是誤了軍機,本將軍回去告訴魏王,誅了你全族!”
向導被廉頗的話嚇得一哆嗦,但還是十分肯定的說道:“確定,絕對是這個地方,此地乃是我等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這些年若是年景不好稻米收獲不足都要來這里捕魚,絕對錯不了!”
廉頗十分滿意的點了點頭,用力的拉了一下自己的褲子,大笑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傳本將軍的命令,全軍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