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票的杜月笙門徒沖了進來,人人手里拿著家伙。
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孟紹原卻絲毫不怕,吃口菜,喝口酒。
“孟老板。”杜月笙的臉色終于陰沉下來:“月笙最喜交友,來的都是貴賓,可你未免過分了吧。”
他是半文盲,因此也最怕別人說自己不識字。所以對讀書人一向很客氣,比如袁世凱稱帝,主要的推手,大名鼎鼎的楊度來上海,就被杜月笙奉為上賓。
眼下孟紹原居然如此揭他的短,他想裝涵養好也是實在裝不下去了。
劍拔弩張,只要杜月笙一聲令下,當場就要出事。
就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候,孟紹原忽然用筷子敲著碟子:“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時危卻奈湖南何…林中痛哭悲遺族,林外殺人聞血腥。留茲萬古傷心事,說與湖南子弟聽…”
這正是楊度寫的“湖南少年歌”,也是孟紹原最喜歡的,第一段大聲唱完,孟紹原又抬高聲音:
“黎北業在哪里!”
楊度在臨終前,杜月笙陪在他的身邊,說了無數敬仰惋惜的話,又請楊度推薦一個和他一樣的大才,楊度于是便推薦了自己的學生黎北業。
就看到角落的那一桌有人和道:
“天風海潮昏白日,楚歌猶與笳聲疾。惟恃同胞赤血鮮,染將十丈龍旗色。憑茲百戰英雄氣,先救湖南后中國。破釜沉舟期一戰,求生死地成孤擲。諸君盡作國民兵,小子當為旗下卒。”
這是“湖南少年歌”的最后一段。
然后,一個留著長須,穿著長衫,儒雅斯文的中年人走到主桌這里:“你們要做什么?大過年的喊打喊殺?”
再看顧嘉棠和高鑫寶等人,對這人甚是忌憚。
“孔山先生的話聽到了,還不散去?成何體統。”杜月笙居然也如此說道。
這人微笑看著孟紹原:“在下黎北業,別號孔山。不知道孟老板怎么知道我這號小人物?”
“我想知道誰有什么難的?”孟紹原淡淡一笑:“你孔山先生是杜月笙的軍師,這上海灘不知道的人可少那。”
這也怪了。
孟紹原對杜月笙毫不客氣,可對杜月笙的一個門客卻是如此彬彬有禮。
孟紹原又不傻。
剛才那一出,就是為了銼銼杜月笙的銳氣。
自己這么一鬧,戴笠和孔祥熙那里很快就會知道。
而且,他還有更深的一層目的在內…
好好的一個新年酒宴,孟紹原一來,雞飛狗跳,他杜月笙在上海灘說一不二的人,這面子往哪里放?
而且自己表現的越是強硬,甚至是無禮,杜月笙越是摸不清自己的底細,越是不敢輕易做出決定。
很多瞎胡鬧的人,其實心里早就有自己的盤算。
至于杜月笙能不能看出自己的真正目的,那就看他和身邊的人聰明不聰明了。
至于黎北業,那是自己的護身符。
黎北業身為楊度門生,有名氣,沒權利。快五十的人了,連個小官都沒當過,只能靠著老師推薦,在杜月笙門下當個門客混飯吃。
打一個,拉一個,那是成事的不二法門。
黎北業就是自己要拉的人。
而在一邊,季云卿卻是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就在那里看戲。
他雖然也和孟紹原有過節,但他最在意的,還是上海灘大亨的位置,杜月笙在這張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也該挪挪位置了。
有人來對付他,那是季云卿巴不得的事情。
“好了,大家請喝酒,請喝酒。”杜月笙臉色變得也快,又讓人加了一張位置和餐具,也讓黎北業在主桌上坐下。
黎北業本來是應該坐副席的,可他心高氣傲,見既然坐不了主桌,那就干脆坐到角落那桌去,也好顯示自己清高孤傲,無論杜月笙怎么勸都沒有用。
這時候這位孟老板來一鬧,他居然能夠坐上主桌,那是黎北業萬萬沒有想到的。
雖然都坐定也喝上了,但主桌上的氣氛尷尬無比。
季云卿隱忍著想詢問自己弟子被殺和孟紹原有無關系的沖動,只顧喝酒吃菜。
杜月笙舉起酒盅:“孟老板,月笙半輩謹小慎微,想了許久,也實在想不出什么地方得罪了孟老板,若有遺忘,還清孟老板海涵。這杯權當月笙賠罪。”
他知道孟紹原為什么這樣,但他故意不說。
而他這么一來,大家都看在眼里,孟紹原這般無禮,他杜月笙還是一再忍讓,到時候,萬一翻臉,可就沒人說是杜先生的不對了。
孟紹原碰都沒碰酒杯:“杜月笙,你說你半輩子謹小慎微?你堂堂上海灘大亨,說這話有人信嗎?你沒得罪過我,可我為什么來這里,你比誰都清楚。你的嘴角為什么連動兩下?不是害怕,是憤怒,你現在恐怕想一槍打爆我的頭吧?”
杜月笙放下酒杯,右手指關節動了一下,可隨即又泰然自若。
裝,繼續裝。
我看你這幅大人有大量的面具什么時候撕下來!
“哎,孟老板,何必呢。”黎北業太清楚杜先生為什么讓自己坐在這里了,就是讓自己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
“無論過去有什么過節,古人云,相逢一笑泯恩仇。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孔山先生。”說來也怪,孟紹原居然對黎北業特別的客氣:“有些事,一杯酒,一聲笑,也就過去了。可有些事那,過不去。自小刺頭深草里,而今漸覺出蓬蒿…”
黎北業立刻接道:“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孔山先生大才了。”
孟紹原才說出來,一邊的祝燕妮已經很不屑的撇了一下嘴。
這位孟少爺又要開始胡說八道了,接上兩句詩就說是什么大才。
可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黎北業一直認為,自從老師去后,這天下的大才那是非自己莫屬,只可惜世上多千里馬,而少伯樂,乃至于自己一直都是郁郁不得志啊。
“可惜啊。”孟紹原一聲嘆息:“孔山先生卻屈身在此做個門客。”
祝燕妮知道自己出馬的時候到了:“達令,教育部不是還有一個空缺?你去和孔部長說一下,我看孔山先生合適。”
黎北業大喜過望。
“孔…孔部長?”那位市政建設局的副局長一驚,隨即臉露討好之色:“啊呀,孟老板,您是孔部長的朋友啊,我敬你,我敬你。明天您有空沒有?我做個小東。”
除了杜月笙,別人敬的酒孟紹原那是一律都喝的,喝完,放下酒盅:“客氣了,明日繁忙,改日吧。”
所有人此時心中一片雪亮。
孔部長,孔祥熙!
這位“孟老板”是為了當年孔祥熙受辱之事而來的。
鬧大了。
杜月笙也是,逢人就說此事,現在好了。
孔祥熙和杜月笙之間的矛盾,誰敢插手?
本來一個個都想幫杜月笙的人,此時也都默然無語。
孟紹原特意讓祝燕妮找機會說出“孔部長”三個字,那就是要讓別的人不要插手此事。
順帶著也讓杜月笙別在那里揣著明白裝糊涂了。
“原來孟老板是孔部長的人啊。”到了這個地步,杜月笙也裝不下去了:“今年過年前,我還派人給孔部長送去了一些禮品,可惜沒有見到本人…”
“一派胡言!”孟紹原勃然變色:“孔部長身為政府官員,身居要職,兩袖清風,分毫不取。你是在暗示孔部長收受賄賂?”
杜月笙怔住了。
黎北業趕緊做個和事老:“孟老板,杜先生的意思,這人情來往,總是難以避免的,一點小小禮品,無非就是糕點之類,也算不了什么。”
“孔山先生啊。”孟紹原動情說道:“委員長時常教導我們,國事艱難,國家財政艱難,身為公仆,那是一定要分文不取的。孔部長、宋部長這些政府要員,平日里三餐都是小米白粥,蘿卜干下飯,頂頂清廉。別說是糕點了,就算是一根針,那也是斷然不會取的。我聽到有人如此誣陷,心里是難過啊。”
祝燕妮必須用極大的毅力,才能控制自己不會當場笑噴。
她也奇怪,孟紹原在說這些謊話的時候為什么臉色變都不變一下的?
“是月笙錯了,月笙送去的東西,孔部長一概沒有收。”杜月笙必須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
“那時候,孔部長在上海,月笙年輕氣盛,所以和孔部長有些矛盾…”
“我說杜月笙那,你說謊話不臉紅?”孟紹原再度打斷了對方的話:“孔部長在上海,那才過去多少時候啊,你還年輕氣盛?再說了,你這是什么意思?孔部長和你會有什么矛盾?一個是政府要員,一個是青幫大亨,能有什么交集?你不但暗示孔部長收禮,還在暗示孔部長心胸狹隘,派我來報仇的?真正是豈有此理!”
杜月笙忍無可忍,猛然站起:“姓孟的,我對你一忍再忍,你卻三番兩次咄咄逼人?你當我真的怕了你?別忘了這里是大上海!來人,送客!”
這是公然逐客了。
孟紹原站起:“這里是大上海,是國民政府的大上海,不是你杜月笙可以說了算的地方,你又能奈我何?”
你又能奈我何!
杜月笙臉色發白,他還從來沒有受過那么大的氣:“姓孟的,你要能完好的離開上海,我杜月笙宴開十八桌,向你賠罪!”
好,孟少爺一直激怒你等的就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