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恕弟子愚鈍,不明白師父的用意。”
朱高熾沉著一張圓而胖的大臉,遲疑地看著柳淳。
“師父自從多年前就主張變法,要求均田,鏟平世家大族,廢除士紳特權…為何到了現在,師父反而,反而…”朱高熾想找個不那么敏感的詞兒,免得落了師父的面子。
柳淳反而笑道:“反而開倒車,又重新給予官吏特權,是自打嘴巴,是老糊涂了,是不是?”
“這是你說的,弟子可不敢!”朱高熾嘟著嘴道。
柳淳哈哈大笑,“殿下,百官待遇需要提升,這一點你不否認吧?”
“這個當然不否認,可,可弟子覺得增加俸祿就好,又何必…”
柳淳搖頭,“殿下,增加俸祿總要有個標準吧,是增加三倍,還是五倍?或者是十倍?”
“這個…要足夠他們過體面的日子就行了。”
柳淳搖頭,“人心不足蛇吞象,多少錢都是不夠的。更何況朝廷增加俸祿,必定是給全部官員增加,而商人往往只要收買一兩個就夠了,殿下知道其中的差別嗎?”
朱高熾突然深吸口氣,打臉上的肉開始顫抖起來。
他隱約有了一絲明悟,“師父,能不能說的細致點,是不是靠著增加俸祿沒用?”
“不能說沒用,只是說依舊會有很多貪官污吏,不滿足這點俸祿,畢竟商人能給他們的,遠超朝廷能給的。”
朱高熾氣得咬牙,“這些商人實在是可惡,挖空心思,腐蝕官吏,為非作歹,真應該,真…”大胖子說不下去了,貌似再說下去,就要恢復原來的情況了,士農工商,把商人排在最后一位,不準這個,不準那個,連絲綢都不能穿…貌似這樣問題更大啊!
“左右不是,師父,這事情實在是太難了。”
柳淳頷首,“難就難在這里,我想來想去,覺得朝廷應該給官吏一些商人給不了的東西。”
“比如說?”
“專門的房產,配屬一些高明的醫生,優質的學校,我甚至覺得,要給一些致仕老臣安排一些活動,讓他們老有所養,老有所樂。”
柳淳頓了頓,“我這么做,是想把官和商最大限度分開…我沒指望官商徹底不來往,那樣是不行的。我是希望,官商可以分離,官吏能夠得到一些靠著錢拿不到的東西…總而言之,就是增加商人收買官吏的成本,當成本到達了一定程度,就會出現無法收買的情況。”
作為柳淳的嫡傳弟子,朱高熾的悟性還是很高的,他努力思索著,漸漸開始理解師父的用意了。
官員代表權力,商人呢,代表財力。
這一對冤家從誕生之初,就糾纏不清,彼此合作,又相互制約。
以往歷朝歷代,官吏都牢牢壓制商人,或者說所有商人都是士紳集團的附庸…這樣一來肯定不利于商人發揮才智,創造財富。
所以才有了變法。
可是隨著士紳集團瓦解,商人就竄了起來,他們開始用手里的財力,去俘虜官吏,獲取權力。
如果說士紳操控商人是悲劇,那商人左右官吏,就是超級大悲劇了!
官員主導,那是在當官之余,撈一點錢財,而商人主導,則是把整個國家機器都變成謀財的工具,程度是完全不同的。
“權力和財力,需要的是平衡,而不是一方徹底壓倒另一方。”朱高熾眼睛發光,他終于想通了師父的用意。
平衡!
這兩個字是帝王術的核心,文武之間要平衡,官吏和內廷要平衡,文官之間要相互牽制平衡…只不過這些平衡都太小兒科了,柳淳是希望將平衡術推廣到更大的范圍,在整個社會尋求平衡。
道理還是相同,可眼界高度就完全不一樣了。
現在不是壓制官員,摧毀士紳集團了,而是要給官員一些東西,讓他們有膽氣,能夠坦然面對商人的腐蝕拉攏!
“妙啊,真是妙!師父,您老的腦子就是管用,弟子五體投地!”朱高熾眉飛色舞。
可柳淳卻沒那么樂觀,他也很難說自己的想法就是對的,或者說,暫時取得成效,在幾十年,甚至十年八年,三年五載之后,就需要調整,顛覆…
“總而言之,執政需要審時度勢…”
“與時俱進!”朱高熾笑嘻嘻道:“沒有什么措施,能夠一直有用的,弟子懂了。”
朱大胖從柳淳這里樂顛顛出來,他立刻召集了幾個狗腿子。
吳中已經是吏部左侍郎,聽說要給百官加恩,那是高興壞了。
“殿下,能不能讓微臣操持這件事情,請殿下放心,微臣一定辦得妥妥帖帖,沒有任何問題,假如出了事情,殿下可以砍了微臣的腦袋!”
解縉哼了一聲,不屑道:“你怎么敢出問題?這事情你辦好了,就能跟茹天官掰手腕了,不至于像個小媳婦似的,成天捧臭腳。殿下,在此人當上吏部天官之前,他還是可靠的,但若是當上了,就不定怎么回事了。”
被人無情揭穿了老底兒,吳中也不惱,表面上笑嘻嘻,可心里卻MMP,解縉,你等著,等我真的當上了吏部天官,我就想辦法弄死你,讓你知道老子的厲害,現在你說什么,都無所謂。
解縉絲毫不覺得他得罪了人,吳中…還算是人嗎?
“殿下,戶部這邊預算很緊張,臣最多能擠出一百五十萬貫,其余還要殿下想辦法。”
朱高熾點頭,“難為你了,國庫就沒有不緊張的時候,我早就知道要自己想辦法。”大胖子把目光落到了金純身上。
見殿下瞧自己,金純不由得渾身一震。
他想起了曾經的時候,他在國子監讀書,然后為官,手頭一直不寬裕,只能向人借錢度日,后來趕上糧價下跌,俸祿不足以償還貸款,差點把他逼到了墻角。
后來查出來,在背后放貸的居然是楚王,朱棣一怒之下,把楚王發配東番島,自己從那以后,算是拜托了債務的困擾。
幾年的功夫,調任禮部,后來又歸附到了朱高熾的門下。
那一段經歷對于金純來說,可謂是天翻地覆。
他不再相信讀書,不相信正道直行,不相信以往所有的一切…他迫切想要往上爬,迫切需要權力,迫切想要有個大靠山。唯有如此,才能不被欺負,不用承受白眼,不至于被商人逼債…
可以說沒有曾經的痛苦,他是萬萬不會成為朱高熾走狗的。
此刻被朱高熾盯上了,金純渾身劇烈震動,莫非說機會來了?
“殿下,您要怎么辦?”金純聲音顫抖道。
朱高熾冷笑,“還能怎么辦?查抄商賈,用他們的錢,來填窟窿!
朱高熾的聲音不高,可是聽在金純的耳朵里,卻宛如春雷炸響,早就該這樣了。
“殿下,對誰下手?”
“先從喬家開始,然后順藤摸瓜。”
朱高熾果斷下令。
金純是大喜過望,毫不遲疑,立刻點齊了一千人馬,直撲喬家。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比錦衣衛名聲更差的,從此刻開始,非東宮護衛莫屬!
金純這家伙絕對是標準的惡犬,他和陳瑛那種野心勃勃的瘋狗不一樣,金純是很有底限的,或者說陳瑛是假的酷吏,而金純這更接近張湯那種純粹的酷吏。
正因為如此,他出動了,結果就更可怕了。
這家伙果斷來到了喬家,此刻錦衣衛已經封鎖了喬家。
三個為了遺產,爭得雞飛狗跳的女婿都傻眼了。
他們爭來爭去,竟然把錦衣衛給爭來了,這幫祖宗誰惹得起啊?
就在他們大呼命苦的時候,金純出現了。
他帶著更可怕的東宮護衛來了。
“洛千戶,你們查得怎么樣了?”
洛鐘介紹道:“我們基本上封了喬家的聲音,共計清點出七十多萬兩的財產。”
金純皺眉頭,“怎么會只有這么點?”
他說完之后,也覺得語氣過了,就主動道歉,“我的意思是喬家做了這么多年生意,木材又是很賺錢的項目,積累的財富絕對不會這么一點的。”
洛鐘點頭,“這個我們也清楚,只是喬家生意往來復雜,他們的錢是藏起來了,或者說,是寄存到了別人那里。有的是被侵占了。”
金純點頭,“這個我懂,樹倒猢猻散,自然有人趁機搶奪,私吞…那錦衣衛的意思是什么?”
“我們正在清查賬目,追討這些錢財。”
金純一聽,忍不住大笑,“錦衣衛如此辦案,自然沒的說,可我覺得還是太慢了,眼下不是有更好的東西嗎?”
“什么東西?”
“就是前來吊唁的花名冊!”金純捏著厚厚的一摞名單,粗略翻看著,還真別說,來的人太多了。
除了前面提到的各位高官之外,另外還有鄉親父老,親朋好友,最最關鍵,還有一個名冊,上面記錄的都是商人,他們或是以往跟喬家有生意往來,或是依舊在做生意,這個名冊上面的人,多達一百多個。
金純翻看著,臉上都是得意之色,“把他們都抄了,一個不要放過…若是不夠,就接著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