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淳笑呵呵去見朱棣,半點擔心都沒有。小太監也不敢多說,只是想不通,這位柳大人真是不一般,這年頭不怕陛下發火的,宮里是皇后,宮外怕就是這位柳大人了。
柳淳走進了寢宮,見禮之后,朱棣就擺手,把其他人趕了出去。等到宮女太監都出去了,朱棣臉上反而沒有那么多怒氣,甚至笑了。
他讓柳淳坐下,忍不住揶揄道:“本來還以為你能一呼百應呢,沒想到竟然是舉朝反對,你慚愧不?”
柳淳坦然一笑,“陛下,自從洪武年間開始,臣就是這個處境,習慣了!”
這話說的,朱棣還不知道怎么繼續了,他重重嘆口氣,“你的門人弟子都沒在京中,就連朱高熾他們三個都沒上朝,這個結果,也是情理之中,朕早有預料。而且朕已經下令!”
朱棣說著,將幾份手諭扔給了柳淳。
其中第一份,就是請葛誠進京。
這位原是燕王府的長史,朱棣的嫡系,如今代朱棣去鳳陽祭拜,馬上就要回來。葛誠只聽朱棣一個人的,而且資格夠老,他能開口,情況就會扭轉。
第二份,這是送去雙嶼的。
“我知道你瞧不上陳瑛,這個人我也清楚,是個酷吏。可關鍵時刻,就要他這樣的人!”朱棣冷笑道:“朕唯有借助他的狠,才能壓得住百官的滑。”
另外還有幾份手諭,是調柳淳門下入京,包括湯懷、荀順慶和劉政等人。
朱棣伸出巴掌,“五天,只要五天之后,人全都到齊,就在朝會上一局定乾坤!”朱棣信心十足,他瞧著二郎腿,不屑道:“老百姓常說事不過三,朕已經給了群臣兩次機會,如果他們還敢跳出來,繼續阻撓,朕不介意砍幾顆腦袋玩玩!”
管砍頭叫玩玩,你可真是朱元璋的好兒子。
柳淳太了解朱棣了。
這位用兵打仗,雖然喜歡行險,但實際上卻是很謹慎,不會貿然出手的。
從第一次試探,到早朝,中間兩天時間,朱棣一點動靜沒有,任憑百官在下面折騰,這就是在挖坑。
跟皇帝意見不同,就要殺人,那是不教而誅。
可若是給了兩次機會,還死不悔改,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早朝上,朱棣生氣啊,發怒啊,根本是演出來的。
如果這么容易罷手,就不是永樂大帝了。
“朕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已經讓紀綱去查百官了,這幾天,他們私下里有什么勾結,朕都要查出來…然后就按照結黨營私,狠狠辦一批!”
朱棣想了想,又道:“等五天之后,你要配合朕,把這出誘敵深入唱好。對了…”朱棣又把那個小罐茶扔給了柳淳,氣哼哼道:“你說說你,怎么能露出這么大的破綻!還讓一個無名小卒給抓到了。回頭你好好寫篇文章,把事情說清楚,堵住他們的嘴。”
朱棣揉著太陽穴,有些話他沒跟柳淳講,比如道衍,比如茹瑺,這倆人得打好招呼,不能讓他們跳出來添亂。
柳淳只是默默聽著,朱棣就像是一個老練的獵手,將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只等著獵物上鉤。
心機之深沉,手段之兇狠,讓人嘆為觀止。
“陛下…文章臣可以寫,不過臣能不能斗膽請教,陛下為何要讓臣接衍圣公的位置?”柳淳笑呵呵反問。
朱棣瞬間沉下了老臉,“怎么?你覺得朕在開玩笑是嗎?告訴你,朕對功臣向來是寬厚的,你替朕做了這么多事情,給你個衍圣公,不過為!更何況孔家子弟實在是不肖,讓你接過來,也是給他們一個嘴巴,這些理由夠了吧?”
柳淳咧嘴輕笑,“陛下,如果臣沒有說錯,您還有更深層的用意,如果陛下不愿意講,那臣可以講出來。”
柳淳從容不迫,臉上總是笑呵呵的,可他的笑容在朱棣看來,簡直值一百二十個嘴巴子。看破不說破,大家伙還是朋友,你非要點破,真是不識趣!
朱棣氣了半晌,話要是從柳淳嘴里說出來,不會好聽的。
他只能悶聲道:“唉,朝局如此,朕要推變法,要鏟平士紳地主,阻力非常大。別看表面上沒人敢反對,可私下里,全都在扯朕的后腿。說到底,他們還都是讀書人,偏偏朕要治理這個國家,還離不開他們,這幫東西也是恃寵而驕啊!”
“我讓你接衍圣公,就是豎起一面旗幟,以你的號召力,去壓制百官,為了推行新政,提供支持。”朱棣笑道:“以后朕下一道旨意,你這個衍圣公能跟著遙相呼應,我們君臣聯手,下面人就沒法反對了。”
朱棣氣呼呼道:“朕都說了,你還想問什么?”
柳淳搖頭,的確沒什么好問的了。
說穿了,朱棣封圣,還是希望加重柳淳的權威,反過來,協助他推行變法。
過去士林和皇家是站在對立面的,現在朱棣想讓柳淳統領士林,做起事情自然就會容易許多。
“陛下深謀遠慮,臣五體投地。”
朱棣冷哼道:“我還以為你會說自己才不堪用,推辭位置呢!”
柳淳突然大笑,“陛下覺得臣是那么謙虛的人嗎?”
這倆貨互相看了看,都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果然,都是一個山上的狐貍,心有靈犀。
效果之后,朱棣道:“就按照這個方略辦,你也去準備準備吧。”
柳淳沉吟道:“陛下,其實臣還有一個想法,就是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答應?”
朱棣不悅道:“朕已經開誠布公,你還藏著掖著,忒不爽利,趕快說!”
柳淳笑道:“陛下,當年漢武帝面臨匈奴入寇,為了一血恥辱,決定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漢武帝的目的是為了改變之前的無為而治,集中全力,對匈奴展開反擊!”
朱棣點頭,“你說的這個例子很對,漢武之雄才大略,的確讓人嘆服,朕也有此意。”
“陛下高屋建瓴,洞穿古今,日后成就,必在漢武之上。”柳淳笑容可掬道。
朱棣微皺著眉頭,“就咱們兩個,你還拍馬屁,說點有用的!”
“是!”柳淳笑道:“漢武帝當年權衡百家,選取儒術,自然有其中的道理。但是儒家這套學說當中,也存在著弊病。而且千年來,儒家的解釋權都在文人手里,他們不斷歪曲篡改,已經讓儒家變了味道。當然了,即便是純正的儒學,也未必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否則孔老夫子就不會一事無成了。”
朱棣耐心聽著柳淳的話,遲疑道:“瞧你的意思,莫非真有學問,能超過儒家?”
“當然有了,就是科學啊!”柳淳笑道:“陛下在金殿上,不就是這么說的嗎!”
朱棣差點被嗆到,“我說取代儒學,其實是取代理學…就你那幾本教材,小冊子,就想打敗四書五經,孔孟之道,恐怕還差著火候吧!”
柳淳欣然道:“陛下,既然如此,那不妨讓臣去著書,看看臣究竟能不能取代儒學!”柳淳的眼睛之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這回輪到朱棣舉棋不定了。
漢武帝以儒家理論為基礎,推行大一統,反擊匈奴,大獲成功。
朱棣有意讓柳淳封圣,也是想統一思想,然后大刀闊斧,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功業。
只是朱棣忽略了,柳淳可不是董仲舒。他有更大的野心,或者說,柳淳有把握,靠著自己的實力,立地成圣!
“柳淳,著書立說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朕可等不及了。”
柳淳笑道:“陛下,其實臣在詐死的那段時間,就擬定了一個計劃,最近也動筆寫了一些東西。如果陛下不嫌棄,臣不日就可以交給陛下御覽。”
朱棣眼珠轉動,微微沉吟,而后道:“柳淳,你我君臣,推心置腹,不必說假話。你的才學我是欽佩的。可你這個人算計太多,若是有人攻訐你的人品,朕還真不知道怎么辯解。再有,你有把握,能超越四書五經嗎?這些東西可是千百年來,沉積錘煉的精華。你寫出來的書,若是比不上,貽笑大方,到了那時候,別說封圣,就連朕都要跟著你丟臉了。”朱棣憂心道:“干脆,不要這么麻煩,殺幾個腦袋祭旗,是最容易的。”
柳淳眨巴了一下眼睛,真沒想到,自己在朱棣的眼里,竟然是這么個形象。
“陛下,精于算計可不是壞事,再說了,儒家學問,根本構不成嚴密的體系…就拿論語來說,其中很多地方,都是自相矛盾的。就算沒有矛盾,那也是正確無比的廢話而已。臣寫的書,怎么可能比不過呢?”
朱棣還是遲疑,他從桌案旁邊,拿出了一套書,遞給了柳淳。
“這是頭些時候,我在東宮偶然發現的,是大哥活著時候,很喜歡看的…你寫書的水平,不就就是這個吧?”
柳淳掃了一眼封面,只看到一個“金”字,他就知道是什么了…朱棣啊,你留著干嘛,有本事扔了啊!
朱棣微紅著臉道:“這個…書還是不錯的,但是…卻不能流傳,如果流傳出去,咱們君臣的臉都丟光了!”
柳淳算是清楚了,原來他的黑歷史還不止小罐茶一件事,還包括這部大作!朱棣是真怕柳淳被書寫成這樣,精彩好看不假,但格調不高,拿不上臺面。
“陛下,臣可是師承名家,這么多年,在江湖和朝堂之間,做了不少事情,臣的體悟不算淺薄。經緯天下,治國安邦之論,臣肚子里有的是!”柳淳決定不藏著了,“只要稍微給臣一點時間,臣就有把握建立起一整套非常完整,涵蓋萬事萬物的學問體系,臣可以修一套前所未有的著作,會徹底顛覆讀書人的思想,能讓大明朝完全不一樣!”
朱棣目瞪口呆,“柳淳,你不會說大話吧?”
“臣從來不說大話,這部書臣都想好名字了,叫《大百科全書》。”柳淳信心十足道。
“百科全書!還是大百科全書!”朱棣念叨了兩遍,“柳淳,你的心可夠大的!”
“多謝陛下夸獎。”
朱棣冷笑道:“若真是有這么一本書,不能叫《大百科全書》,要叫《永樂大典》,對,就是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