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魏國公府出來,朱棣回到了東宮。
這地方朱標住過,朱允炆住過,如今作為監國官署,朱棣成了新的主人。只不過朱棣很不喜歡東宮的布置,原來朱標很是節儉,他的住處比朱元璋還低了一個檔次,可是等到朱允炆成了主人,就換了許多。
比如象牙楠木的大床,上面鋪著一層一層的皮子,有狼皮、貂皮、猞猁皮…花里胡哨,跟個大棉包似的。
朱棣懶得要這些,全都隨手賞給了軍中有功將士,他就弄了個老羊皮的褥子,薄薄的一層,然后躺在硬板床上,踏實!
“王爺,其實也不用這么節儉,王妃就要進京了,她肚子里還有王爺的孩子呢,總不能虧待了王妃吧?”
柳淳隨手給朱棣泡了一杯茶,是小龍團,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淘換來的。
朱棣很清楚柳淳的德行,“你骨子里是最貪圖享受的一個人,對了,我還記得,以前你吃過一道菜,是炒豆芽,結果每一根豆芽里面,都塞進去一根火腿肉絲,也難為你怎么弄的?”
柳淳賠笑,“王爺,我就是偶爾嘗嘗,對美食我是覺得嘗過即可,天天吃,就是牛嚼牡丹,浪費東西。可一輩子不吃過一次,又會覺得遺憾。”
朱棣哼了一聲,“說得好有道理,可我不成啊!我有一點懈怠,有一次嘗過,就會被寫在史冊里,就會傳得天下皆知,就會上行下效,就會有很多人想要試試!”
朱棣深深嘆口氣,“所以說,我不容易啊!千千萬萬的百姓,都要張嘴吃飯,我就是管廚房的那個大家長,給誰多盛都不合適,必須一碗水端平…”
從吃穿花用,終于說到了家國天下,倒不是朱棣裝蒜,而事實就是如此。徐輝祖的日記固然涉及了太多的內容,足以清算清朝,徹底摧毀朱允炆集團。
可哪又有什么用呢?
總不能證明了朱允炆是個壞蛋,他朱棣就成功了,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
還是那句話,朱棣必須快速恢復民生經濟,快速讓老百姓吃飽飯,這樣才能站穩腳跟!
“柳淳,你忙了這么長時間,弄清楚沒有,我那位侄子,到底留下了什么樣的爛攤子?”朱棣探身詢問。
柳淳道:“爛攤子很多很多,什么都需要解決。不過我覺得最應該解決,也是最棘手的,就是江南大城市當中的無業游民,他們的數量超過百萬,如果不能盡快安頓,就會成為一個火藥桶。”
柳淳每天忙碌,最大的精力就耗費在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上面,他必須要對整個情況作出了解和判斷。
還記得當初在發展海外貿易上面,朱元璋憑著本能,就要求控制貿易規模,不能沖擊農田。但是柳淳也擬定了官方貿易的方針,這才得到了朱元璋的認可。
但是到了朱允炆這里,世家文官看上了海外貿易的利潤,他們拼命摻和,兩年的光景,土地兼并,大量的流民像牲口一樣,被趕到了城市謀生。
如果說這已經夠悲催了,那么更悲催的還在后面,皇家銀行崩潰了,許多城市的作坊商行倒了,小老板們的存款沒了,酒樓,茶館,車上,碼頭的腳夫,全都失業了。
原本的城市百姓就沒有了工作,更遑論涌進來的青壯。
這些人數有多少呢?
柳淳按照最保守的估算,光是應天加上蘇州,就有七八十萬之多!
除此之外,京城的二十萬禁軍,梅殷的人馬,加上各地的潰軍,鄉勇,數量也在六七十萬左右。
“王爺,也就是說,短時間之內,我們必須讓兩百萬以上的青壯,找到生計,能夠安居樂業。不然這些人就會和建文舊臣勾結在一起,繼續造反!”
朱棣眉頭緊皺,“像北平那樣,開始大工程建設,可以嗎?”
“很難!”柳淳老實承認,“我們在北平,需要安置的人不過一二十萬而已,江南是十倍還多,而且我們也沒有那么多錢,工程可以做,但是解決不了主要的問題。否則先垮掉的就是我們的財政了。”
“那移民呢?向遼東移民如何?”
“也很難,現在北方,尤其是遼東,還是冬天,要大舉移民,必須等到三個月之后,而且要給移民配備足夠的物資,還要準備住房。總而言之,人數太多了,移民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甚至連恢復江南的工商業都不現實。破壞容易,重建太難了。”
朱棣深深吸了口氣,“柳淳,現在要安頓這些人,怕是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柳淳沒有否認,的確只剩下一條路了。
坦白講,過去柳淳講變法,費盡了心機,磨破了嘴皮子…但是人都有惰性的。現狀還不錯,就得過且過,受益的人未必感激,但是受害的人一定反對,而且還會攛掇一大堆人反對。
只是這幫人想不到,正是因為他們的折騰,鬧到了現在,就算想不變法都不行了,唯有拿整個士紳集團去填,才能解決問題。
朱棣捏著徐輝祖的小本本,這里面還有專門記載徐家財產的部分。
都說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偌大的中山王府,從里往外,都是肥肉,流油的那種!
其中光是田產就有近三十萬畝!別的房舍、店鋪、莊園、商行…這些都不用說了。
“把徐家的財產分了,至少能安頓一萬人,也就是二百分之一。”朱棣沖著柳淳啞然一笑,“沒法子了,就算王妃不高興,我也沒有別的辦法。”
柳淳還能說什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吧!
“王爺,我覺得做這件事情之前,應該先去看一個人。”
“誰?”
“方孝孺!”
簡陋的院子,一架葡萄,一張方桌,約莫20平的院子,三間正房,兩間廂房,這就是方孝孺在京的住處。
兩邊的廂房都堆滿了書卷,他死之后,還沒有人來破壞。
柳淳和朱棣來到了院落,正在四處觀看,突然外面有了腳步聲,侍衛攔住,此人連忙道:“下官是楊士奇,特來,特來拜祭方先生。”
朱棣在里面道:“讓他進來。”
侍衛讓開,楊士奇快步走了進來,見到朱棣和柳淳,慌忙過來施禮。
“下官見過燕王殿下,見過少傅大人!”
柳淳笑了,“楊士奇,當初我請你進京,在雞鳴山學堂教書,還參與了皇明祖訓的編撰…這幾年沒有受到我的牽連吧?”
此話一出,楊士奇嚇得慌忙跪倒,按理說,他是柳淳一系的人馬,可別人多數都參與了靖難軍,就算沒參與的,人家也都退歸林下。
唯有他,繼續在朝中為官,還跟方孝孺攪在了一起,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
“下官有負少傅大人提攜之恩,下官有罪!”
柳淳輕笑,“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事情。你有老母需要奉養,也是情理之中。”
楊士奇慌忙道:“多謝少傅大人體諒,下官在京,全靠方孝孺庇護,而且…”楊士奇不敢說話了。
朱棣瞧著他,“講,別吞吞吐吐的。”
“是…下官,下官覺得方孝孺和那些官吏,似乎有所不同!”
朱棣瞧著他半晌,突然發笑道:“什么叫有所不同,就是很不一樣!”朱棣惡狠狠道:“這個姓方的就是不爽利。假如他愿意投降本王,清丈田畝,落實均田,他是最好的人選,可他偏偏要跟著朱允炆一起去死,真是迂腐透頂,不可救藥!”
楊士奇朱棣的話嚇了一跳,畢竟方孝孺還是建文舊臣,而且是僅次于黃子澄的那個,燕王殿下居然對他推崇有加…難怪方孝孺最后的遺言那么奇怪,此刻楊士奇似乎懂了。
想到這里,他鼓足勇氣,“殿下,少傅大人,在城破之前,方孝孺曾經讓微臣帶幾句話。”
朱棣道:“講。”
“是這樣的…他說士人當中,或許有好人,但是要想徹底變法成功,就必須鏟除士人…他還說,會,會替少傅大人除去最大的絆腳石!”
柳淳一愣,“他這話什么時候說的?”
“就是在大軍渡江,朱允炆宣召商議國事之前…對了,方公入宮之后,衍圣公孔訥和孔公鑒就死了,然后百官在左順門痛打方公,他傷勢嚴重,幾乎喪命,等他回到府邸,吳華就帶人趕來,殺了方公。還說他跟,跟靖難軍勾結,居心叵測。”
朱棣和柳淳都大吃一驚,他們都知道衍圣公的死,朱棣還覺得是老天爺幫自己,沒想到竟然是方孝孺之功!
朱棣意味深長地嘆口氣,顯得很遺憾懊惱,“柳淳,這個方孝孺的確不一樣,只可惜,他不能為我所用啊!”
柳淳沉吟道:“他是看出了問題所在,當初在江上議和,我跟他聊過。方孝孺始終以士人自居。只不過我知道,他所謂的士人,應該是士為知己者死的那種古之仁人君子,和現在的士人完全不同。他選擇一死,其實是為了心中的道。”
朱棣在北平的時候,接觸過方孝孺,那時候的老方還是個腐儒一個,朱棣根本看不起,可十多年后,方孝孺居然有如此胸懷見識,實在是讓人刮目相看,偏偏他又寧死不愿意效忠自己,真是可惜啊!
“楊士奇,你對方孝孺的遺言有什么看法?”
“這個…”楊士奇沉吟片刻,突然眼前一亮,忙道:“剛剛少傅大人講,方孝孺的士,是古仁人,微臣覺得,方公多半是想除去現在士人身上的一切優待,讓士人恢復古之風采,重義輕利,以天下為己任,以蒼生福祉為念!”
聽完楊士奇的話,朱棣很滿意,他瞧了眼柳淳,“你覺得如何?”
“楊士奇所講,的確冠冕堂皇啊!”柳淳笑呵呵道:“上古士人各個都是地主啊,他們的日子比現在的士紳地主還要逍遙呢!”
柳淳話鋒一轉,“不過楊士奇也點到了關鍵之處,士人應該是一種責任,一種心態,而非一種特權!”
“所以…臣建議,立刻沒收所有士紳田地,安頓流民百姓,事不宜遲,必須立刻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