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濃密的云霧,遮住了太陽,黑壓壓的,如淤積的愁悶,堵在心頭。這個滋味,絕對說不上好。
鐵鉉坐在布政使衙門的大堂,巍然不動。作為抗擊靖難軍的第一線,鐵鉉絲毫不輕松,他沒日沒夜,加強城防,訓練將士,積累糧草…竭盡一切努力,做到最好。只是一個人的努力畢竟有限,孤掌難鳴,無力回天,這就是他最真實的感受。
鐵鉉還有些奇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么不安…或許,或許是那個叫紀綱的家伙說的那句話!
光是在山東,就有五百萬大軍!
每每想到這里,鐵鉉的心就像被刀子扎了似的!陛下啊,你怎么會坐視民心都落到朱棣手里?沒了百姓支持,又何以掃平逆賊啊?
鐵鉉鋪開宣紙,很想給朱允炆再寫一份奏疏,苦諫陛下,改弦更張。他提起筆,正在醞釀。
一聲炸響,讓鐵鉉渾身一震,墨汁滴到了紙上,他再也顧不上寫什么了,城外的大炮轟鳴,一聲接著一聲,宛如雷霆。死心炮彈,落在城墻,仿佛重錘重擊,咚咚作響,震得城頭的士兵,渾身亂顫,膽戰心驚,仿佛腳下的城墻就要碎裂一般。
靖難軍的攻勢,讓鐵鉉為之一驚。
他的預感是對的,朱棣這是要拼了!
“傳令盛庸將軍,叫他好生應付,一定要撐住!”鐵鉉頓了頓,又告訴下面的人,“貼出榜文告示,讓老百姓安心,我大軍穩如泰山,還有幾十萬援軍,不日就會趕到,到時候…”
鐵鉉正說著,突然覺得頭上一黑,他急忙抬頭!
什么玩意?
此刻許多城里的百姓士兵,都抬頭仰望著天空,一個個碩大的圓球,從濟南上空掠過。在圓球下面的吊籃里,探出了一個個的腦袋,突然,他們舉著一大摞傳單,從空中灑落。
宛如天女散花,天空處處開花。
好巧不巧,有些傳單竟然落到了布政使衙門,就落在了鐵鉉的頭上!
他急忙抓在手里,瞪圓眼睛看去。
“山東父老鄉親,朝廷視百姓為魚肉,忠臣被陷害,小民如草芥。燕王大軍已經來了,開城迎接燕王,變法均田,共享安康!”
沒什么新鮮的東西,鐵鉉看了兩遍,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驚慌失措。
“快,快下令,不許看!將這些東西全都收上來,給我燒了!誰敢私藏,殺無赦!殺!”鐵鉉咬牙切齒。好狠的朱棣,攻城為上,攻心衛下!
這樣的辦法都能想出來,真夠陰險的。
“告訴所有百姓,燕逆的話都是騙人的,不可相信。”
光是攻城戰就夠忙活的了,現在又出了這么個事情,鐵鉉只得親自到街上面,親自搜查,將傳單悉數收回。
可偌大的濟南城,總會有那么一些漏網之魚…而且柳淳是鐵了心了,每隔一個時辰,就派出一隊熱氣球,從濟南上空飛越,也不知道他哪弄來的這么多熱氣球!
一批批的傳單,不斷從天上散落。
這里面有痛罵朝廷的,有勸勉百姓的,還有講解大勢的…好巧不巧,有一批傳單就落到了城里的軍營。
許多禁軍將士都接到了。
“先帝視爾等為手足,當今天子視武人為奴仆。爾等捫心自問,可愿意戰死異鄉,致使你們的父母妻兒孤苦無依?朱允炆不值得大家伙替他賣命,及早反戈一擊,天下太平。均分田畝,廢除軍戶,各自回鄉,安居樂業。”
將士們看到這些,當真是怦然心動,他們的心中早有怨氣。
按照道理,軍餉是發銀子和銅錢,絕不會發紙幣。
可就在前不久,皇家銀行賣掉了,朝廷軍費實在緊張,戶部不得不向皇家銀行借了一筆錢。
他們也知道用紙幣太下作,但是沒有辦法啊!
山東的兵馬,七成給銅錢,三成給紙幣。
朝廷覺得這已經算是很大的優待了,畢竟后方的人馬可是要拿一半紙幣的。
可朝中諸公沒有想通,你們要跟朱棣斗,靖難軍發的可是上好的田地啊!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軍心浮動,再加上這些傳單,城里的人馬就更亂了,有些人干脆扔了兵器,找地方藏起來,不愿意去打仗送死。
濟南在北方的城市當中,算是文教很昌盛的一個地方,許多士子聚集在了一起,其中有一個人,他名叫高賢寧。
這家伙頗有些才氣,文筆也極好,最關鍵的是他有個同學,叫紀綱!
“真是沒想到,紀兄成了燕王的使者,如今已經被關在了大牢,只怕命不久矣!”
高賢寧沖著說話的人微微一笑,“你說紀綱活不長,難道我們就能活得下去嗎?”
“你,你這是何意?”
“這還有什么看不出來的!”高賢寧將一份傳單排在了桌子上!有幾個人一看,嚇得渾身發抖。
“高兄,你怎么藏了這個要命的東西,快,快燒了啊!”
高賢寧譏誚道:“諸位想燒我不攔著,可我提醒你們,萬一燕王殺進濟南,這東西沒準就能救你們一命!”
大家伙吸了口冷氣,突然略有所悟。
沒錯!
這東西真的能救命啊!
他們由畏之如虎,變得熾熱起來,恨不得多藏幾張在身上。瞧著他們的德行,高賢寧忍不住輕笑,人心如此,真的救不了了。
“諸位,荀大人來山東,我一度以為朝廷要真的替山東父老做事了,可誰能想到,荀大人被陷害,如今是黑白顛倒,忠良受害,小人奸佞猖獗,如此下去,還有什么好結果?”
眾人被他說得默默低下了頭。
“高兄高見,可,可我們這些書生又能做什么啊?”
濟南的攻城戰到了第五天。
原計劃是十天拿下濟南,在路上用了三天,換句話說,留給朱棣的時間只剩下兩天了,如果拿不下來,就只有退兵!
“明日我親自督軍攻城,不克濟南,絕不收兵!”
柳淳沒說什么,他也沒法勸朱棣保重身體,如果不身先士卒,那就不是朱棣了。柳淳只是默默披上了鎧甲。
“既然如此,就讓我隨著王爺一起殺敵吧!”
轟!轟!轟!
大炮再度怒吼,硝煙彌漫,沉重的彈丸化身鐵榔頭,狠狠捶打,咚,咚,咚!
突然,又一聲巨響,一片城墻倒塌了。
這一片城墻被連續擊中了好幾次,已經裂開了縫隙,由于攻城緊急,也來不及修理,今日又被大炮擊中,足足有五丈寬的一塊城墻落了下來,只留下一丈多的土墻,宛如從中間截斷!
朱棣眼睛冒光,立刻揮動兵器,怒喝道:“殺!”
靖難軍像是潮水一般涌了上去。
城里的人馬也在拼命沖上來。
只要拿下缺口,就能攻入濟南。
丟了缺口,就萬劫不復。
雙方都瘋了,在這一刻,大家就像是嗜血的鯊魚,瘋狂撲不過來。城外的弓箭,火銃,不斷攻擊,南軍成片的倒下去。但是他們已經顧不得了,盛庸親自督戰,不管死多少人,都要保住城墻。
盛庸又安排人馬,沖上了斷裂城墻的兩端,利用女墻掩護,向靖難軍攢射。
這下子靖難軍可吃了虧,他們沖不進去,又面臨著居高臨下的攻擊,頃刻之間,死傷狼藉,遍地尸體。
眼瞧著靖難軍節節敗退,最好的機會就要失去…朱棣的眼睛都紅了,他提著刀,要親自沖上去。
柳淳嚇得不輕,攻城戰的殘酷可遠勝過野戰,假如朱棣有什么損傷,那可就麻煩了。他急忙招呼衛士,拿著盾牌,擋在朱棣前面,他也親自跟隨,組成一個小隊,保護朱棣前進。
而就在這時候,靖難軍突然覺得城頭的攻擊力道減弱了。
不會是欲擒故縱吧?
大家伙來不及多想,就一口氣沖了上去!
他們踏著尸體,連云梯都不用,就沖了進去。
南軍就這么敗了?
連朱棣和柳淳都不敢置信。
片刻之后,有人跑過來。
“王爺大喜!城里火光四起,有人說王爺殺進城了,南軍倉皇潰退!”
聽到這里朱棣大喜,雖然不知道是誰放的火,可太及時了。
“弟兄,沖!”
潮水一般的靖難軍,頃刻之間,涌入了城中。
朱棣親自督戰,他跟柳淳一前一后,踏上了濟南的城頭,俯視著這座飽經戰火的城市。朱棣長長出了口氣。
“濟南終于是我的了!”
柳淳此刻同樣熱血沸騰,要知道整個靖難之役,盛庸和鐵鉉駐守的濟南城,都是個十足的鐵憨憨。
朱棣碰得頭破血流,最后不得不繞路而行。
而這一次,朱棣只用了不到十天,就拿下了濟南。
果然是民心在我,天下我有!
“殺!”
靖難軍驅散南軍,奪下了城門。
外面的大部隊快速涌入,南軍的失敗,已經不可避免…到處都是亂兵,到處都是火光,盛庸提著一把刀,退到了布政使衙門。
迎面正好見到鐵鉉,“大人,快跟我走吧!我保護你!”
鐵鉉看了看渾身硝煙的老搭檔,突然苦笑著搖頭,“盛將軍,我已經兵敗,還能逃到哪里去?”
“不!”盛庸急了,“大人,你是朝中少有知兵的文臣,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們還可以去徐州,去揚州,大不了渡過長江…總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
正說著,外面大街上都亂了套,喊殺聲近在咫尺!
“快走!”盛庸急了,“大人,再不走就晚了!”
他用力拖著鐵鉉,就想離去,可是突然,鐵鉉的嘴角流出了血液,緊接著大口大口的鮮血,噴了出來。
“鐵大人,鐵大人!”盛庸焦急大吼。
鐵鉉咧嘴一笑,“喪師丟城,鐵,鐵某唯有一死而已!”
“鐵大人,你怎么這么傻啊!”
盛庸的心拔涼拔涼的,他能順利領兵,指揮作戰,全靠鐵鉉的無條件支持,如今鐵鉉一死,他又該何去何從?
這時候鐵鉉已經奄奄一息,他用雙眼瞪著盛庸,盛庸急忙伏身,把耳朵貼在鐵鉉的嘴邊,含著淚道:“大人,有什么話,只管吩咐吧!”
“盛將軍,你,你兵法武藝,天下少有,不,不要,跟,跟著朝廷,一起,死!你,你投降,燕,燕王,自有,自有大展拳腳,的,的機會…”后面的話,盛庸聽不清了,再仔細看去,鐵鉉的眼神散開,已經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