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沿岸早就劃分了幾十處汛地,石贊清就這么按規制命陳虎、王河東和吉大吉二等人分汛駐守。看似只是化整為零,其實是將河營徹底打散了。
因為從今往后各汛不但要聽營里的都司、守備、協辦守備、千總等上官的,更要聽分轄各河段的管河州同、管河州判、管河縣丞、管河主薄甚至管河巡檢的!也就是說無論韓秀峰這個營官,還是那些個不怎么來河營的都司、守備,今后就像各省提督和各鎮總兵一樣變得有名無實。
對韓秀峰而言似乎是自毀長城,但對吳廷棟而言這是件大好事!
至少今后不用擔心朝廷再讓道署協濟河營錢糧,也不用再為河營準備什么行裝銀,更不用擔心營里的那些丘八要是生事,他這個兼永定河道的直隸按察使會落個御下不嚴的罪名。
總之,吳廷棟很高興,覺綠營就應該有綠營的樣子,覺得石贊清這事辦得漂亮。美中不足的是還有個人占著茅坑不拉屎,要是能讓韓四滾蛋,那就可以選派個老成持重的能吏去署理南岸同知,跟石贊清一道好好治河。
可想到韓四能署理南岸同知是彭蘊章保舉的,而韓四到任之后又攀上了肅順的高枝,吳廷棟覺得就這么動韓四不太合適,見石贊清過來商量今年的大小安瀾如何操辦,頓時眼前一亮。
“次臬兄,保定府清軍同知出缺,天津府海防同知回鄉丁憂。制臺大人到任不久,對分發到省的候補官員不太熟悉,一時間拿不到主意讓誰去署理,竟修書來跟我商量。對那些個候補官我一樣不熟悉,你覺得讓誰去署理比較合適?”
石贊清怎么也沒想到吳廷棟竟會問這些,連忙道:“吳大人,您要是問河員,下官倒是能推薦一兩位。”
“實不相瞞,我倒是想到了個合適的人選,只是…只是…”
“吳大人,您想到了誰?”石贊清下意識問。
吳廷棟摸著山羊胡子,喃喃地說:“遠在天邊,近在咫尺!”
石贊清不禁笑道:“吳大人,您真嚇了下官一跳,下官以為您要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
“老兄想哪兒去了,我永定河道沒了誰也不能沒有你,別說只是空出兩個佐貳缺,就是空出個知府缺,我也不會讓你去署理。”
“吳大人,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真要是空出個知府缺您卻不讓下官去,豈不是擋下官的前程?”石贊清半開玩笑地問。
“這老兄大可放心,我不會讓老兄走,一樣不會擋老兄的前程。”吳廷棟指指公案上的那堆文書,笑看著石贊清道:“實不相瞞,我正打算具折保舉老兄,看能否幫老兄求個知府銜,真要是能求到,再熬上一年半載,到時候就可以讓老兄順理成章地護理永定河務,然后再署理永定河道。”
吳廷棟信誓旦旦,石贊清卻不敢當真。
畢竟正五品到從四品這道坎兒沒那么容易跨,就算能謀個知府銜,想做正四品的道臺也不是他吳廷棟能說了算的,就是直隸總督桂良都不一定能幫上這忙。
正不曉得該說點什么好,正尋思要不要起身致謝,吳廷棟突然話鋒一轉:“次臬兄,我說近在咫尺,并非無的放矢。你想想,韓志行既做過巡檢,查緝過私販,又領過兵,打過仗,甚至署理過松江府海防同知,現而今南岸廳又沒什么公務,讓他去署理保定府清軍同知或天津府海防同知是不是正合適?”
石贊清這才意識到吳廷棟的良苦用心,暗想看似平調,但事實上是明調暗降。雖然同樣是做同知,可離京城越遠這個同知越不值錢。
石贊清故作沉思了片刻,拱手道:“吳大人,韓志行跟那些等著差委試用的候補官員不一樣,以下官之見此事要慎重。”
“是啊,是要慎重,可除了他之外我實在想不到更合適的人選。”
“那怎么辦?”
“次臬兄,要不勞煩你走一趟,去幫我問問他意思,他要是愿意,我就趕緊差人去跟制臺大人稟報。”見石贊清欲言又止,吳廷棟又煞有介事地說:“保定乃直隸首府,保定府清軍同知‘沖、繁、疲、難’四項全占了,屬最要缺!不是他現而今署理的這南岸同知所能比擬的。要是他愿意去署理保定府清軍同知,再干出點政績,謀個實授并非難事。何況同知署離制臺衙門那么近,近水樓臺先得月,只要能得制臺大人提攜,將來做個知府并非沒有可能。”
石贊清苦著臉道:“吳大人,下官不是不愿意去問,而是覺得他不一定會愿意。”
“所以得跟他說清楚,”吳廷棟想想又說道:“我永定河道說起來有不少缺,可唯獨沒有從四品的缺!他還年輕,不能安于現狀,接著做現而今這個有名無實的南岸同知倒是清閑,可這么下去能有什么前途?沒有進身之階,你我就算想幫他也幫不上!”
從升遷的角度上看,石贊清赫然發現吳廷棟的話有一番道理,畢竟韓四都已經是正五品同知了,想在永定河道升轉是不可能的,因為永定河道本就沒有從四品的官職。再想到韓四就算真去做保定府清軍同知,將來也不一定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石贊清沉吟道:“吳大人,下官可以幫您去問問,但他究竟能不能愿意,下官不敢打保票。”
“那就有勞了,”吳廷棟拱拱手,又笑道:“其實天津府海防同知也是個肥缺,他不管是去保定還是去天津,都比做現而今這個有名無實的南岸同知強!他只要愿意去,今后不管遇到什么難事,都可以直接差人來跟我稟報。保定知府也好,天津知府也罷,我不信他們敢不給我吳廷棟面子,總之,他只要愿意去,就絕對不會跟別人一樣變成搖頭老爺。”
“下官明白,下官這就去跟他說,去問問他的意思。”
“好,我等著你的消息。”
石贊清馬不停蹄趕到祖家場,跟韓秀峰道明來意,又苦笑道:“吳大人之所以讓我來問問你的意思,也是出于一片公心。畢竟他現在依然兼著永定河道,心里想著的還是治河。”
“石叔,我覺得沒這么簡單。”韓秀峰忍不住笑道。
“志行,不管他葫蘆里究竟賣得是什么藥,但有句話他說得在理,你無論是去署理保定府清軍同知還是去署理天津府海防同知,都比做現而今這有名無實的永定河南岸同知有前途。”
“石叔,這兒沒外人,我跟您實話吧,他十有八九是覺得我不但不學無術,而且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覺得我韓秀峰也就能領領兵,既管不了地方上的民政也治不了河。覺得我占著茅坑不拉屎,看我不順眼,想把我趕遠遠的!”
“就算他是這么想的又怎樣?”
“他既然都這么想了,那我無論去保定府還是去天津府,真要是遇到什么事,真要是跟知府大人尿不到一個壺里,你覺得他真會幫我出頭?”
石贊清楞了住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不會,十有八九不會。”
“這就是了,”韓秀峰一邊招呼他喝茶,一邊笑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彈劾我,我一直沒跟他計較,現在居然得寸進尺想趕我走,我豈能讓他如愿?再說我顛沛流離好幾年,好不容易跟妻兒團聚,好不容易過上幾天安生日子,才不會相信他的鬼話去啥子保定或天津呢!”
“志行,他彈劾你也是出于公心。”
“所以我才沒跟他計較。”
“這么說你不愿意去?”
“不愿意,石叔,我現在哪兒都不想去,就這么呆在這兒挺好。”
“你就不怕…不怕他…”
只要能讓吳廷棟不痛快,韓秀峰就覺得很痛快,不禁笑道:“石叔,您想想我都變成這樣了,手中是既沒權也沒兵,他還能拿我怎樣?反正我是不愿意走的,他要是非讓我走,要是拿著蓋有總督大人關防的公文來,我韓秀峰也只能老老實實收拾行李去保定或天津上任。可要是將來皇上或肅順大人問起這事,我一樣會實話實說。”
“志行,你再想想。”
“不用想,石叔,您就這么回他,看他能耐我何。”
“志行啊志行,你為何非跟他置這個氣,不管怎么說他現而今也是按察使。”
韓秀峰是打心眼里不想再折騰,站起來躬身道:“石叔,對不住,讓您老為難了。別的事都好說,唯獨這件事我不能答應。”
石贊清見韓秀峰決心已定,只能長嘆口氣起身告辭。
趕到道署,盡管變著法幫說了不少好話,吳廷棟依然很不高興,陰沉著臉道:“既然他不愿意,那這個南岸同知就讓他再署理幾天,等他署理滿一年再說。”
石贊清為官那么多年,豈能聽不出吳廷棟的言外之意,甚至敢肯定他是打算讓不吃敬酒的韓四吃罰酒,十有八九是打算等韓四署理滿一年就找個由頭給韓四委個差,等韓四一走就派人來署理南岸同知,而韓四辦完差回來也就沒位置了,只能跟那些候補官一樣等著差委試用。
再想到吳廷棟要么不找由頭,要找一定會找個冠冕堂皇的由頭,石贊清真為韓四捏一把汗,可人微言輕又幫不忙,只能暗道你小子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