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琴兒、幺妹兒和費二爺,韓秀峰正打算去守備署看看張慶余的喪事準備得咋樣,本應該幫著治喪的營務處總辦席伊炳竟跑來說張慶余原本是正八品外委千總,前些天又剛被校拔為把總,在固安是既沒直系親屬幫著操辦喪事,也沒直系親屬領恤銀,按例應稟報督撫,由督撫委派官員來主持葬喪之事。
席伊炳這一說,韓秀峰才想起從海安帶出來的這幫兄弟現而今全是官身。
把總雖只是正七品,但一樣是朝廷命官。死了個朝廷命官,自然不能跟死了個普通兵勇那么多對待。只能從善如流,讓席伊炳趕緊擬公文,先去道署向吳廷棟稟報。
直隸只設總督,沒設巡撫,所以就在他等著吳廷棟差人跟遠在保定的新任總督桂良稟報時,收到公文的吳廷棟竟差人讓他去一趟道署。
吳廷棟署理上直隸按察使這段時間堪稱風光無限,不曉得多少文武官員前去拜見,韓秀峰不想湊這個熱鬧,就吳廷棟從京城回來那天去道了下喜,之后再也沒去過。現在吳廷棟差人來傳召,只能硬著頭皮前去拜見。
騎快馬趕到道署,衙門口跟上次來時一樣停滿了轎子。校場東邊的酒樓里坐滿了人,其中不乏身穿官服的大小官員。
韓秀峰不無好奇地看了一眼,翻身下馬把韁繩塞給隨行的陳不慌,正準備拿名帖去找門子,吳廷棟的家人吳福竟跑出來道:“韓老爺,您來得可真快啊!”
“你家大人傳召,我敢耽誤嗎?”
吳福沒少聽吳廷棟說過韓秀峰的事,很清楚韓秀峰跟那些個等著召見的官員不一樣,躬身道:“瞧您這話說得,小的沒別的意思,小的是想說大人正在堂上斷案,您恐怕得等會兒。”
按察使管一省刑名,全直隸各州府的大案尤其命案全得呈報到這兒,要是從各州府呈報的案卷中發現問題,要么駁回命各州府重審,要么命各州府把人犯和人證物證全送來親審,只有確認沒問題了才能趕在七月底前呈報保定的直隸總督衙門,再同直隸總督及直隸布政使一道三堂會審,然后再上報刑部。
直隸那么大,一年不曉得要發生多少起擬判斬監候、斬立決的大案,換做別人來做這按察使還真不一定能應付得了。就算能應付得了,精通刑名的幕友少說也得聘十幾二十個。但韓秀峰很清楚這難不倒吳廷棟,因為吳廷棟本就是從天下刑名之總匯的刑部出來的,對吳廷棟而言斷案要比治河得心應手。
想到升堂審案不是件小事,韓秀峰干脆停住腳步,遙望著那些坐在斜對面酒樓里等著召見的官員,好奇地問:“吳福,啥案子這么急,還得你家大人親自來斷?”
“逆倫案,不是一樁,而是好多樁,不是兒子打死打傷了老子,就是弟弟打死了兄長,還有個忤逆的婆娘竟把婆婆推井里淹死了!”
“這么多逆倫案?”韓秀峰大吃一驚。
“正因為多,制臺大人擔心皇上怪罪,專門派人來請我家大人一樁一樁過一遍。”
“制臺大人一樣是剛到任,逆倫案就算多了一點也不關他的事。”
“韓老爺,理是這個理,可京里的那些大人才不會管制臺大人和我家大人是不是剛到任的,他們要是曉得直隸竟發生這么多逆倫案,一定會拿民風、教化說事。”
“真要是有人說,那一定不是不曉得這一切怪不到制臺大人和你家大人頭上,而是看制臺大人和你家大人眼紅。”
“韓老爺,您這話在理。”吳福笑了笑,躬身請韓秀峰去門房稍坐。
韓秀峰跟著走進門房,想想又回頭道:“今兒個等著召見的人不少啊。”
吳福一邊沏茶一邊笑道:“什么等著召見,我家大人才沒空見他們呢。”
“那就是求見了?”
“也算不上求見,韓老爺,您是這些天沒來不曉得,自從我家大人署理按察使之后,不但按察使衙門原來的那幾位屬官來了,制臺大人還把四十幾個在保定等著差委試用的候補官打發來聽用。有錢的租住在城里,沒錢的借住在村里,不管衙門有沒有事,也不管我家大人有沒有傳召,他們是每天都來。”
“四十幾個!”韓秀峰覺得很不可思議。
吳福已見怪不怪了,竟如數家珍地說:“兩個候補道、五個候補知府,候補同知、候補通判、候補知州、候補知縣、候補縣丞、候補主薄、候補巡檢和候補典史更多,我都記不清名兒,對不上號。”
韓秀峰樂了,禁不住笑道:“制臺大人也真是的,一下子塞這么多候補官員來,讓你家大人咋安排?”
“聽我家大人說,制臺大人也是沒辦法。要說候補官,保定那邊更多,據說上個月好像餓死了一個。制臺大人見他們可憐,就把他們分發到各衙門,讓各衙門看著能不能給他們個差委,哪怕一年讓他們辦一次差也行。”
韓秀峰反應過來,緊盯著他問:“吳福,你家大人喊我來,該不會是打算給我河廳塞幾個候補官吧?”
“就曉得瞞不過您!”吳福撓撓脖子,不無尷尬地解釋道:“候補官一樣是官,這兵荒馬亂的,餓死個把百姓倒也沒什么,要是連官都餓死那傳出去多難聽?再就是朝廷要平亂,平亂不能沒糧餉,要是人家花銀子捐了官,等那么多年不但補不上缺,甚至連個差委都混不上,今后朝廷開捐納事例誰會愿意去捐?”
“不但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候補官餓死,還得給那些打算捐但還沒捐納的人點盼頭?”
“差不多,我家大人也是這么說的。”吳福笑了笑,接著道:“我家大人已經給北岸廳派去了八個,給石景山廳和三角淀廳派去了十二個,您那邊怎么也得安排四個吧。”
“我南岸廳跟北岸廳能比嗎,我南岸廳現而今就是一軍營!”
“所以我家大人只打算給您派四個,”吳福剛才守在衙門口就是專門等韓秀峰來說這事的,竟從袖子里掏出一份公文:“韓老爺,您早上不是差人來稟報病死了個把總了嗎,我家大人說了,河營不比其它各鎮綠營,治喪之事不用向制臺衙門稟報。還說營務不能因此耽誤,您大可舉薦個人頂剛空出來的這個缺。”
“我幫你家大人養活四個候補官,你家大幫我校拔一個把總?”
“韓老爺,那些候補官沒您想的那么難養,您平時壓根兒不用管,只要一個給他們一兩差委,能讓他們賺個仨瓜倆棗,能讓他們別餓死就成。”
想到永祥去了步軍統領衙門,連家小都接走了,之前租的那二十畝地現在沒人種,韓秀峰笑問道:“可以讓他們去種地嗎?”
“有什么不可以的,別說讓他們種地,就是讓他們去挑大糞都行,只要別餓死。”
“他們要是不愿意呢?”
“那就怨不得您,一樣不能怨我家大人,您和我家大人又不是不給他們活路,是他們自個兒不珍惜。”
“那就這么說定了,至于張慶余空出的那個缺,就讓外委葛二小頂上,葛二小空出來的外委,由額外外委陳不慌頂,這么一來又空出個額外外委的缺,我回去想想讓誰頂合適,等想好了我差人把他們的履歷送來。”
“韓老爺,我家大人只是說可以幫著校拔一個把總…”
“你家大人還說不能耽誤營務呢,我河營你又不是不曉得,一個蘿卜一個坑,拔了蘿卜就得把空出的坑補上。”韓秀峰心想這樁買賣不虧,不想夜長夢多,起身道:“也不曉得你家大人這案子要斷多久,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回去了。”
吳福可不敢擅自做主一下子校拔三四個武官,正不曉得該說點什么好,韓秀峰已大步流星走出道署,示意守在邊上的陳不慌把馬牽過來。
吳福急了,只能跑到馬邊說:“韓老爺,要不這樣,您先把四位候補老爺帶回去,校拔的事我待會兒再跟我家大人稟報。”
“也行,你去喊吧。”
“您稍候,我去去就來。”
就這么等了大約半炷香功夫,吳福從酒樓里領著四個文官跑了過來,年紀最大的五十多歲,年紀最輕的也四十多了,正準備仔細瞧瞧他們胸前的補子,一個候補官就躬身道:“下官道光十九年舉人,直隸候補同知高云峰拜見韓老爺。”
“下官直隸候補通判李輝拜見韓老爺!”
“下官直隸候補知縣丁惠賢拜見韓老爺。”
“下官…下官直隸候補巡檢李…李曉生拜見,拜見韓老爺。”
李曉生的官服最舊,穿得最寒酸,面黃肌瘦,一看就曉得很窮,好不容易等到個差事,竟激動得語無倫次。
看到他們激動的樣子,韓秀峰突然想到了自己,暗想要是沒同鄉提攜就算能分發到省,別說補缺了就算想謀個差委都沒那么容易,說不定真會候補個十幾二十年,而一旦分發到省哪怕沒差事也不能擅自回籍,搞不好真會活活餓死。
正因為如此,韓秀峰竟有些同情他們,拱拱手回了一禮:“諸位,本官營里剛病死了個把總,要趕著回去操辦喪事,客套話就不多了,你們幾位回去收拾收拾行李…”
正打算讓他們收拾好行李,明兒一早去南岸廳,品級最高出身也是最好的候補同知高云峰竟急切地說:“治喪之事云峰能幫得上忙,云峰愿聽韓老爺差遣,愿為韓老爺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