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花旗人的面很多事不好說,吳健彰只能忐忑不安地先上樓去看家人。三個洋人得知韓秀峰是清國朝廷派來接管江海關的官,并且吳健彰已經不再是道臺了,一刻不敢耽誤,趕緊去告訴花旗領事。
韓秀峰樂得他們去報信,不然幾個洋人領事怎會曉得江海關監督換人了,目送走三個洋人回到了書房。
林慶遠一直以為韓秀峰是從江寧來的長毛,怎么也沒想到如此年輕的韓秀峰竟是朝廷的大官,在張光生的示意下忐忑不安地跟了書房,一進門就噗通一聲跪下了。
“韓老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小的要是早知道您是新任江海關監督,打死也不敢開口跟您要錢…”
“不知者不罪,何況署理江海關監督也是這兩天的事。我們剛認得那會兒我還是江海關監督,別跪著了,起來說話。”
“謝韓老爺。”
韓秀峰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饒有興致地問:“吳大人是怎么出來的?”
想到“賣雞爽”已經不再是道臺了,想借幫著營救的機會抱“賣雞爽”的大腿沒用,不如借之前幫著做過幾天通譯的由頭好好巴結眼前這位,林慶遠連忙道:“稟韓老爺,花旗領事領事接到我們昨天幫吳大人帶出的信之后,本打算從停泊在黃浦江的兵船上派兩百兵去城里把吳大人搶出來,可又擔心這么做有礙‘中立’,有損他們花旗國的聲譽,還會給人留下話柄。所以早上臨時決定改派霍爾和史密斯去探望,讓他們見機行事。”
“后來呢?”
“后來我就跟他們一道進了城,先去見劉麗川。劉麗川既念吳大人是同鄉也害怕洋人,就幫我們跟廣東會館的那些看守打招呼。我們趕到廣東會館,讓吳大人脫下官服,換上現在這身,就這么大模大樣走出會館。
廣東會館的看守全是廣東人,自然不會阻攔,還問要不要幫著護送出城。我們曉得福建幫想殺吳大人,擔心碰上福建人,就婉拒了他們的好意,在城里轉了幾圈避開巡邏的會黨走到北城墻,用去前帶的長布條翻墻出的城,然后去離北門不遠的晏瑪太家借了一頂轎子,就這么讓轎夫抬著吳大人回來了。”
“這么說很順利?”
“是蠻順利的,不過那會兒心里真沒底,霍爾和史密斯不怕,畢竟他們是洋人,就算被福建幫發現他們也不怕。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怕得要死,到這會兒我的腿還在抖。”
“這倒是,吳大人得好好謝你。”
“韓老爺,我…我開始也不知道霍爾和史密斯會這么把吳大人救出來,以為他們是喊去做通譯的。要是曉得他們會這么干,我打死也不會去。”
看著林慶遠心有余悸的樣子,韓秀峰心想那兩個花旗人膽子真不小,花旗領事讓他們“見機行事”,他們居然就這么把“賣雞爽”從亂黨窩里帶出來了。與其說是膽大,不如說是莽撞。
正不曉得該說點啥好,外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傳來洋人的口令聲。韓秀峰走到窗邊望了望,只見來了幾十個洋人!不是在跑馬廳操練的那些洋槍隊,而是正兒八經的花旗兵。他們訓練有素,步伐和持槍的動作整齊劃一,在一個頭目的號令下,轉眼間就把花園圍得水泄不通。
大頭和陳虎雖然跟長毛拼過命,卻從來沒見過這陣勢,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應對,就這么在張光生的提醒下緊握著洋槍守在門廳前。
在中國的地盤上,居然被一幫洋人的兵包圍,被洋人威脅,韓秀峰越想越窩火,冷冷地說:“林先生,勞煩你去幫我問問,他們想做什么。”
林慶遠也被嚇壞了,魂不守舍地說:“韓老爺,花旗領事馬沙利就住在隔壁,他應該是擔心您鎖拿吳大人,所以才派兵來的。”
“先去問問。”
“是,小的這就去。”
也不曉得是不是有洋人撐腰,“賣雞爽”突然間有了底氣,林慶遠剛走出書房,他就在黃蕓生的陪同下跟了進來,一進門便拱手笑道:“讓韓老弟久等,罪過罪過。”
“吳兄何出此言,坐,我們坐下說。”
“韓老弟,吳某被劉麗川、李紹熙和李仙云等亂黨所蒙蔽。上海失陷,袁知縣殉國,江海關被搗毀,吳某難辭其咎。本應趕緊去向巡撫大人請罪,但吳某不能就這么走!”
“吳兄有何打算?”韓秀峰笑看著他問。
一想到劉麗川等人,吳健彰就恨恨地說:“我把他們當同鄉,他們卻沒把我當同鄉,不光犯上作亂還想害我性命,此仇不報誓不為人!韓老弟,能否幫吳某在向帥和許大人面前美言幾句,讓吳某將功自贖,幫同官兵收復上海,剿滅這幫亂黨!”
被同鄉坑的滋味兒不好受,韓秀峰相信他這番話是肺腑之言,故作沉思了片刻,抬頭道:“吳兄,不管您信不信,秀峰從未想過要搶江海關監督這差事,不但沒想過甚至避之不及,可現在想不做這監督不成。既然一定要做那就只能硬著頭皮做,而秀峰又沒吳兄您那‘通夷之才’,想干好這差事離不開吳兄襄助,所以秀峰應該是最不希望吳兄您被革職逮問的人。”
吳健彰既想報仇也不想一輩子靠洋人庇護,畢竟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除非連祖宗都不要了背井離鄉去南洋乃至下西洋,他看著韓秀峰那一臉誠懇的表情,從袖子里掏出一疊銀票。
“只要韓老弟幫吳某在向帥和制臺大人那兒美言,只要能讓吳某留下來將功贖罪,吳某定會助韓老弟一臂之力。”
韓秀峰大大方方地接過銀票,旋即起身道:“吳兄,這是秀峰剛給許大人寫的呈文,勞煩您過過目,要是沒什么遺漏,秀峰就差人給許大人送去。”
吳健彰看不懂之乎者也的公文,下意識朝黃蕓生望去。黃蕓生緩過神,連忙躬身作了一揖,這才走到書桌邊仔仔細細的看了起來。
吳健彰被亂黨擒獲的事,韓秀峰沒幫著隱瞞,而是據實稟報,這讓黃蕓生有些失望。但看到江海關的關務和英吉利、法蘭西及花旗領事頒布的各國商貨結關章程,韓秀峰大書特書吳健彰的重要性,大有要是沒吳健彰出面交涉這關稅很難課征之意。
黃蕓生剛用廣東話告訴吳健彰,韓秀峰究竟在呈文里都寫了些什么,韓秀峰又端著茶杯笑道:“吳兄或許不曉得,新任松江知府喬松年是秀峰在京城時的好友,總攬江南軍務的欽差大臣向帥是巴縣人,跟秀峰乃同鄉。在向帥麾下效力的薛煥、劉存厚等人,不是秀峰的同鄉就是秀峰的好友。制臺大人那邊秀峰不敢打包票,但向帥那邊秀峰還是能說上話的。”
“太好了,這就有勞韓老弟了!”吳健彰急忙拱手道。
“交情歸交情,但想保吳兄平安光靠交情可不夠。這么說吧,剿匪平亂是朝廷眼前的頭等大事,而剿匪平亂不能沒有糧餉。向帥那邊現而今最缺的就是糧餉,只要吳兄能把那些洋商應繳的稅款收回來,向帥就不用再為糧餉發愁,不但不會為難吳兄而且會保吳兄平安!”
“謝韓老弟提點,吳某這就去找幾位領事交涉。”
“吳兄,您剛脫離險境,公務再急也不急在這一會兒,秀峰有件事想問問。”
“什么事?”
“俗話說私憑文書官憑印,吳兄能否把江海關監督的關印交給秀峰?”
提到官印,吳健彰苦著臉道:“韓老弟,吳某正準備跟您說這事呢,江海關監督的關印被亂黨搶走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被亂黨毀掉,就算沒損毀一時半會兒也要不回來。”
韓秀峰頭大了,驀地起身道:“吳兄,對你我而言官印就是命,不,是比命還緊要!”
“我知道,可這不是…韓老弟,我還有一枚常州漕運使的官印,能否先用漕運使的官印代替江海關監督的關印,仍按舊制課征關稅。”
“只能這樣了,只是官印丟了怎么跟朝廷交代!”
“還得勞煩韓老弟幫著周旋…”
“罷了罷了,誰讓我倒霉呢,竟攤上這差事。”韓秀峰把銀票塞進袖子,坐下道:“看來我得趕緊給向帥寫封信,關印丟了可不是小事,向帥不出面誰也救不了你。”
“有勞韓老弟,這份大恩大德,吳某沒齒難忘。”吳健彰意識到剛才一萬兩不夠,加上黃蕓生之前送的一萬兩還是不夠,又從袖子里掏出一疊銀票。
伍德生之前曾說過吳健彰的身家沒上千萬兩也有五六百萬兩,簡直富可敵國,收他的銀子在韓秀峰看來就是“劫富濟貧”,不但痛痛快快的收了下來,想想又起身道:“吳兄,秀峰這就幫您給向帥寫信,寫好之后勞煩您差人趕緊送去。”
吳健彰豈能聽不出韓秀峰的言外之意,曉得韓秀峰既是讓他差人送信,也是讓他差人給向榮送銀子,連忙道:“韓老弟放心,吳某可以請黃先生親自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