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雅恩要去松江府做官,顧院長等海安士紳打心眼里替他高興,不但沒阻攔而且送上兩百兩程儀。至于他走后明道書院誰來執教,擱以前確實是個麻煩,畢竟真正有點學問的先生是不太愿意來海安這犄角旮旯的,不過現而今不是以前,泰州城里人滿為患,讀書人一樣不少,想聘一個教書先生很容易。
就在任雅恩走后的第三天,郭沛霖巡察完淮中各場打道回府,再次路過海安,再次下榻在鳳山書院。
淮中各場之行同樣沒白跑,攏共籌到三萬兩千多兩銀子,并且隨他的官船一道運來了。不過只給了韓秀峰兩萬兩,剩下的一萬多兩明天一早要運回泰州留作不時之需。
見韓四把官印都送來了,郭沛霖意識到韓四這一走就不打算再回來,打心眼里舍不得,可又不能言而無信,只能故作輕松地調侃道:“志行,加上這次的兩萬兩,你要帶走四萬兩千多兩,你要是把這四五多兩銀子卷走,讓我去哪兒找你?”
“俗話說跑掉了和尚跑不了廟,到時候您大可去四川找我。”
“到那會兒段大章估計也致仕了,到時候還能順便去他府上討杯酒吃。”
“公私兩不誤,就怕您不去。”韓秀峰禁不住笑道。
郭沛霖想想也笑道:“真要是把這四萬多兩銀子卷走,我還真拿你小子沒辦法,一是公務纏身走不開,二來師出無名,就算追到巴縣也不能拉你去衙門見官。”
這不是開玩笑,而是在說正事!
朝廷既想剿匪平亂,又擔心那些領兵的文武官員尾大不掉,對待琦善這樣的滿將還好一些,對待向榮是既在用又在防。而且就算琦善是滿將,也只是讓他總攬江北軍務,地方上的事是絕不讓他插手的。
無論江北大營還是江南大營的總糧臺,均由幫辦軍務的文官充任,琦善和向榮一樣曉得洋槍洋炮犀利,可他們是既沒錢也不敢擅自去找洋人買。現在連之前為防范賊匪而招募編練的鄉勇,能遣散的朝廷都讓遣散掉,更別說你既辦團練又去買槍了。
總之,洋槍洋炮土財主可以悄悄去買,私梟可以去買,打家劫舍的賊盜可以去買,犯上作亂的賊匪可以明目張膽找洋人買,唯獨郭沛霖這樣的朝廷命官不能擅自去買。想到明明是在為朝廷辦事,卻搞得跟做賊似的,韓秀峰苦笑道:“所以我才把官印交給您。”
郭沛霖微微點點頭,想想又問道:“私憑文書官憑印,不帶上官印,要是遇上什么事怎么辦?”
“我留了幾張蓋上印的空白公文。”
“只能這樣了。”
“郭大人,您手頭上還有多少兵部勘合,要是多的話能不能給幾張我,如果遇上什么事急著跟您稟報,我也好直接填用。”
“勘合有,等會兒全拿給你。”
“全給我遇到急事怎么辦?”
“我這邊沒了可以再去申領。”
“這倒是,那您手頭有幾張就給我幾張。”
郭沛霖笑了笑,一邊招呼韓秀峰喝茶,一邊又問道:“你打算哪天動身?”
韓秀峰端起茶杯沉吟道:“帶這么多現銀去不方便,我等會兒就差人去找‘日升昌’泰州分號的楊掌柜,讓他來取銀子開匯票,等拿到匯票就啟程。”
“去不去呂四場?”
“不去,我打算直奔去通州,從通州雇船去上海。”
“嗯,這件事曉得的人越少越好。”
韓秀峰笑道:“郭大人,我早想好了,等到了上海我都不會輕易露面,更不會去上海的那些衙門。就算買槍的事被人發現,那也是顧院長等海安士紳買的,跟我沒關系,跟您更不會有關系。”
“這我就放心了,”郭沛霖喝了一小口茶,不緩不慢地說:“不用帶現銀,去的這一路上也就用不著帶太多人。但買著槍之后往回運,回來這一路上不能沒幾個可靠的人。我打算讓長生、陸大明、梁九和陳虎他們跟你一道去,你意下如何?”
“您這么安排最好,畢竟從上海到泰州這一路上,不但有盜匪出沒,還有好多關卡。真要是遇上毛賊,就讓陸大明他們去對付。至于那些關卡,就讓長生去打點。”
“那我就不帶他們回泰州了。”
韓秀峰豈能不曉得郭沛霖的良苦用心,想到還有一批人沒真正變成他的人,放下茶杯提議道:“郭大人,大頭跟我親如兄弟,他腦殼又不大好使,所以我是怎么把他帶出來的,就得怎么把他帶回去。吉大吉二等您之前校拔的鹽捕營武官,全是本地人,我不可能帶他們回四川,他們現而今全做上了官也不可能跟我走,海安這邊暫時又沒他們什么事,陸大明、梁六和陳虎要是跟我去上海,您身邊就沒人了,不如把吉大吉二他們全帶泰州去。”
“這樣也好,你回頭跟他們說一聲。”
“好的,我等會兒就跟他們說。”
想到韓四把苦心經營的家底就這么全交出來,郭沛霖突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又不曉得該說點什么。
正尷尬,韓秀峰話鋒一轉,說起前些天攔住徐瀛不讓去追張光成的事。
“攔的好,要是不把他攔下,真要是讓他追上,會鬧出大笑話的!”想到在京城時同鄉們說過的那些話,郭沛霖又嘆道:“像他這樣的人就不應該外放,外放了也不能讓他做正印官。也不曉得雷以誠是怎么想的,竟讓他來署理泰州事!”
“郭大人,您也覺得讓他做正印官不合適?”
“實不相瞞,我倒是答應過幫他謀個正印官做做,但不是泰州,而是儀真或江都、甘泉等縣,讓他去籌糧籌餉,招募青壯編練鄉勇,幫同大軍圍堵賊匪正合適。”
韓秀峰沉吟道:“雷大人估計看他是正五品,覺得讓他以正五品同知去署理儀真甘泉等縣不合適。”
郭沛霖苦笑道:“十有八九是,有時候這官做大了就下不來。想想真有些后悔,要是那會兒不保舉你做運副,現在就可以讓你去做一任場大使,場大使雖不是州縣正堂但也差不多,要是能做一任場大使,你就算致仕也不會留下遺憾。”
韓秀峰沒想到郭沛霖會說這個,心里真有些感動,沉默了片刻拱手道:“郭大人,場大使這缺您幫我留著,等我娃長大了讓我娃來做。”
“等你娃長大了,我郭沛霖不曉得在哪兒呢。再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你娃將來真要是混到要求人提攜來做場大使的境地,說明你這個爹沒做好!”
“還真是,郭大人,我娃將來要是考不上功名,我就不讓他出來丟這個人。”
“這還差不多,可不能讓他跟你一樣胸無大志。”
“郭大人說得是,我沒啥出息,只能指望我娃了。”
與此同時,剛署理上鹽捕緝私營都司,剛從潘二那里預支到兩百兩銀子的景華,正在離福建會館不遠的四海樓宴請這些天結交的狐朋狗友。
小舅子好不容易賺了點銀子就大肆揮霍,富貴這個做姐夫的窩著一肚子火,可又不敢當場發作。因為小舅子結交的這幫狐朋狗友不但全認識,其中甚至包括他的頂頭上司:揚州關監督鄂那海。
“聽說皇上下旨依提督例優恤雙來,賜銀一千兩!還命柩歸時專奏入城治喪,予騎都尉兼云騎尉世職,謚號忠毅!”
“賜銀一千兩?”
“騙你做什么,不信你去打聽打聽。”
“賜銀一千兩,這份恩典可不多見。”
一個從江寧織造署逃到泰州的筆帖式,舉起酒杯嘆道:“人死都死了,要銀子何用,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對對對,今朝有酒今朝醉!”景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旋即側身問道:“鄂爺,上頭有沒有說你們揚州關什么時候開征,哥兒幾個包括我姐夫全指著您呢!要是再不開征,就真成坐吃山空了。”
“是啊鄂爺,小的這些天是只出不進,再這么下去真要上街要飯。”
“鄂爺,我們出去討飯沒什么,可到時候丟的就是您的臉!”
“這事怪只能怪琦善,手下那么多兵馬,一天不知道要耗費朝廷多少錢糧,皇上急,我們急,他倒好,一點也不急!他不好好打仗,不收復揚州,讓爺怎么去開征?”鄂那海這些天一樣是只出不進,一提到這事就是一肚子氣。
“他這是擁兵自重!”
“你高看他了,擁兵自重,借他幾個膽也不敢。他是貪生怕死,越老越怕死!”
“皇上就不管?”
“皇上怎會不管,這不是剛革了他的職嗎?”
他們肆無忌憚,痛罵欽差大臣,平時連國事都不敢在大庭廣眾下談論的食客們嚇得全跑了,不知不覺二樓就剩他們這一桌。正罵的痛快,一個三十多歲的儒生和一個精壯的漢子走上二樓。
生怕非要上樓的這兩位客官,一不小心罪鄂那海和景華等連知州大老爺都不敢惹的這幫大爺,小二小心翼翼地說:“二位客官,我們還是下樓吧,樓下清靜。”
不等儒生開口,精壯漢子就不快地說:“哪有你們這么做買賣的,樓下再清靜能有樓上清靜?明明有這么多張空桌,竟敢不讓大爺坐,你狗日的是不是瞧不起大爺,是不是皮癢了?”
“客官,您誤會了。”小二背對著景華等人,一邊擠眉弄眼一邊低聲道:“后面那幾位全是官老爺…”
“官老爺怎么了,真是狗眼看人低,”漢子把牛尾刀啪一聲往桌上一擱,摸出一塊腰牌舉到小二面前:“看仔細了,爺一樣是官!”
儒生不想惹事,正準備開口,剛才那個筆帖式忍不住回頭笑道:“這位爺好大的官威,腰牌拿過來讓我們瞧瞧,究竟是多大的官。”
筆帖式話音剛落,鄂那海和景華等人頓時哄笑起來。
鄂那海等人全沒穿官服,看上去不但不像官老爺反而更像一幫潑皮。而且在漢子看來泰州最大的官就是徐老鬼那個死對頭,現而今又用不著再害怕徐老鬼,抬起胳膊指著鄂那海等人問:“你們笑什么,敢笑我,是不是活膩了!”
剛才那塊腰牌只有武官才會用,一個這些天無所事事,正不曉得該找點啥消遣的筆帖式樂了,禁不住笑道:“哎呦,這孫子還來勁兒了。”
“誰是你孫子,給我把話說清楚!”
“爺說的就是你,沒聽清是吧,孫子,孫子…現在聽清了沒?”
“老八,您是不是喝高了,收他孫子,真便宜他了!”
“對對對,您這話在理,讓他做爺的狗還差不多,做孫子真是抬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