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貝卡的確需要“安神手鐲”,控制不安定的異怪血脈和暴力本能。
但“安神手鐲”就像一柄雙刃劍,在抑制異怪血脈覺醒的同時,也無情地剝奪了瑞貝卡充分表達喜怒哀樂的自由,剝奪了自由宣泄情感的權力。
哪怕是一個傻子,瘋子,高興的時候也會放聲大笑,悲傷的時候也會嚎啕大哭。
瑞貝卡不瘋也不傻,她有健全的智力和情感,可她就這樣被剝奪了大哭大笑大悲大喜的自由,甚至還把剝奪她上述自由的那個人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試圖追隨他同去千里之外一座陌生的城市,試圖把自己的花樣年華和對未來的憧憬全都寄托在對方身上,這是多么的可悲。
如此想著,喬安的心情忽然平靜下來,剛剛因為拒絕瑞貝卡而產生的負疚感也消失了。
這倒不是因為他太冷酷,而是因為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這樣的人,根本配不上瑞貝卡的一片真情,離開她,反而是在拯救她,使她的人生避免滑向一條注定通往悲劇結局的軌道。
“喬安,剛才是我太沖動了,你別生我的氣好嗎?”瑞貝卡恢復了冷靜,看起來是那么溫柔賢惠知書達理。
可喬安卻覺得她變得很陌生,變得像個精致的洋娃娃,而非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姑娘。
然而這一切能怪誰呢?
不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嗎!
喬安無法開口回答她的柔聲細語,唯恐一開口就忍不住失聲痛哭。
瑞貝卡覺察到他用力咬著嘴唇,唇間滲出血色,明明心疼地不得了卻又不得不克制情緒以免喚醒異怪血脈,心平氣和地說:
“喬安,米德嘉德大學的奧法研究院三月初才開始招生,現在時間還早,你沒必要馬上動身,不如先緩一緩,等過了年,咱們先設法說服瓦薩先生,然后再請這位準姐夫說服瑪莎同意咱們結伴旅行,你覺得我這個辦法是不是更好一點?”
瑞貝卡的確提出了一個最合理且最具可行性的策略。
但是她不明白,喬安越是看到她乖巧懂事條理分明的樣子,就越發心痛的厲害。
如果瑞貝卡大發脾氣,劈頭蓋臉地罵他甚至打他,他心里反而會好受一點,卻不想看到她現在這樣,仿佛被魔法催眠洗腦似的委曲求全。
“對不起,瑞貝卡,我不能再等了,非走不可。”喬安強迫自己硬起心腸,轉身走向門口。
“可是,非走不可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瑞貝卡追在他身后,帶著壓抑的哭腔問。
“因為…”喬安拉開臥室房門,回頭看了她最后一眼,“我不想害你。”
“害我?你在說什么傻話呢!”
瑞貝卡嗤笑一聲,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可能刺傷喬安的自尊,連忙收起笑容,代之以溫情脈脈、諄諄教誨的神態,像是換了一副面具。
“喬安,我知道接連喪失親人與師長對你造成了很嚴重的精神創傷,但是人總是要死的,你外公也罷,羅爾斯大師也罷,每個人生老病死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沒有理由認為自己的存在會傷害身邊的親人和朋友,更不必為此感到自責甚至自卑…”
喬安低頭不語,煩躁的情緒在胸中激蕩。
瑞貝卡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的情緒變化,拉著他的手繼續柔聲安慰。
“做人呢,應該樂觀一點,不能永遠活在回憶里,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在關心你,愛護你。”
“我也曾經歷過很多打擊,以至于懷疑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出悲劇,可是你看,現在的我不也變得積極樂觀了嗎?”
“這還要多虧你,為我制作的‘安神手鐲’…”
“夠了,瑞貝卡!我不想再聽你的說教,更不需要你的同情!”
喬安終于忍不住打斷瑞貝卡的話,她自以為是的勸慰,其實從頭到尾都是對他的誤解。
從外公病逝到羅爾斯導師遇刺,再到馬丁·史密斯的被迫犯罪與畏罪潛逃,許久以來堆積在喬安心頭的負面情緒如同火山爆發噴涌而出,每一句撕心裂肺的自白都如同灼熱的巖漿。
“瑞貝卡,你以為你與我有相似的異怪血統,有相似的不幸童年,所以你以為自己能夠理解我的所思所想?”
“然而你錯了!你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你剛才提到了不幸,而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不幸!”
“瑞貝卡,現在我就來告訴你什么是真正的不幸!”
“如果周圍的人都歧視你,厭惡你,排斥你,這還算不上不幸。”
“因為你知道自己并沒有做錯什么,你是無辜的受害者,你可以把欺負你的人想象成反派丑角,當做這個世界對你的惡意!”
“真正的悲劇,是周圍的人都很關心你,無微不至的照顧你,竭盡所能的幫助你,然而你的心中一片冰冷死寂,如同荒涼的墳場,永遠無法激發出同樣火熱的愛意來回報那些對你好的人!”
“你甚至會恨他們,恨那些關愛你的人,他們越是關心愛護你,就越是反襯出你的冷血無情,你就越想遠離他們,離得越遠越好,就好比冰雪不得不逃避熱情的火焰!”
“你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么,也無法遷怒于任何人,難道關心你的人們有錯嗎?”
“盡管他們對你的關心,總會給你帶來比敵視更大的精神壓力,可他們都是好人,他們無可指責,錯的只能是你自己,你只能認為自己有病——你是一個缺乏正常人類情感的怪物!”
“我告訴你,瑞貝卡,這才是一出真正的悲劇,這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這種不幸源自于你的靈魂而非外部世界,在這出悲劇里,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真正的反派,就是你自己!”
喬安走出瑞貝卡的臥室,默默關上房門,下了樓梯。
瓦薩和瑪莎挽著手站在大廳中央,兩雙眼睛都不安地望著喬安,很想打聽他是不是跟瑞貝卡吵架了,卻又不好開口。
“瓦薩先生,瑪莎小姐,很抱歉不能留下陪你們吃飯,我先告辭了。”
“喬安,瑞貝卡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瑪莎小姐滿臉歉意地追上來。
“不,是我惹她生氣了。”
喬安想了想,轉身望向瑪莎和瓦薩,強忍著流淚的沖動,以盡可能誠摯地語氣對他們說:
“瑪莎小姐,瓦薩先生,這一年來謝謝你們把我當成自己的家人,給予我無微不至的關照,在告別之前,我希望你們可以認真考慮一下瑞貝卡的心愿,放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再見,請原諒我無法留下來參加你們的婚禮,祝愿你們婚后生活,幸福美滿,直到永遠。”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