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無人機補好了整流罩的坑口,空氣中的亂流緩緩平靜下來。25shu
葉北的血侵在土壤里,泥巴和血的腥味涌入了持槍小姑娘的鼻腔中。
她的容貌很普通,是標準的亞裔面孔,單眼皮,丹鳳眼,眉毛粗粗的,圓圓的鼻子,五官算不上美人,有種農家姑娘的感覺。
窮奇兩爪高高舉起,眼神中透著尷尬,它從奴才懷里脫身之后,就一直站在奴才的尸首旁,不知道對方的下一顆子彈會射往哪里。
它看,它想——那個女人的手臂挺得筆直,不像是經常開槍的人。手指的縫隙間滿是繭子和細紋,是個喜歡下地干活的勤勞農民。
——呼吸聲紊亂,眼神渙散,就像是著了魔。
過了許久,久到太陽完全沉入金字塔,向著地平線下的地球海平面而去,久到透著暗紅高溫的槍口,慢慢恢復成一片漆黑的顏色。
冷夏長吁出一口氣,從緊張的高壓狀態中恢復如常。
她依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將農莊的入侵者爆頭之后,摘下帽子捂住心口,帽檐的草料抵著下巴,有種蟲豸啃咬時的瘙癢感。
“咕咚。”
像是劫后余生,冷夏女士咽著唾沫,終于露出慶幸表情,躡手躡腳地拖著葉北的尸體,拖到馬圈的食槽旁,對瞠目結舌的大貓視而不見,從破破爛爛的大梁斷木上,扯下來一張通緝令。
她對著這張紙看了又看,上邊是葉北想都不曾想過的內容。
新紐約市通緝令姓名葉北愛用語中文方言口音湘南語系性別男現在身份無業人員出生日期舊歷1993年7月18日公民id及證件暫無特征下頜較尖,中長發,臉上有疤 警署緝20460101
案情摘要東歷2046年元旦起,該人持有姓名為“齊寂”的公民id犯下多起殺人案件,經調查,受害人與嫌疑人沒有直接社會關系,為無動機殺人案。
附錄對線索,緝捕有功的組織或個人,將給予五百公斤的黃金獎勵。
——新紐約市警署 這張紙質通緝令已經發黃,屬于半個世紀之前的東西,除了它以外,還有許許多多紙質文書粘在房柱上,厚得能用來防彈。
冷夏端詳著通緝令上的內容,上邊的“五百公斤黃金”的字樣,她用紅蠟筆單獨標記著重點。
在葉北“死”后,原本冷漠的撲克臉變得千變萬化。
首先這半大的女人在短短一分鐘內,對著葉北赤裸的尸首把晚飯吐了個干凈,肚子里的麥片大豆午餐肉的速食餐澆在老屋子的木板樓梯上,恒溫環境中冒出一陣陣熱氣。
緊接著她便開始痛哭流涕。
捂著臉,一手拿著條臟兮兮的毛巾,上邊帶著柴油泥污,粗手粗腳地擦著眼淚。
她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看得窮奇一頭霧水,也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得和這女人一塊坐在地臺旁,靜靜地等葉北活過來。
聽她自言自語,臉上滿是憂愁,本就二十出頭的小臉上,硬生生擠出褶子來。
“我殺人啦…我的房子呀…我的馬全跑光啦…它們好值錢噠…好多好多錢吶…”
她轉念一想,盯住了葉北的無頭尸首。
“不過沒關系…沒關系。”
給自己加油鼓氣,小拳頭捶打著大腿,撓著腦袋。
“這句家鄉話怎么說來著?”
窮奇適時提醒道“丟了芝麻撿了西瓜。”
“對對對!是這么說!就是這個!”冷夏立馬接上了話茬,腦袋里的靈光不斷涌出,完全沒去在意這只小貓咪。
“五百公斤黃金呀…我該怎么花呢?我要干點啥?阿綾和我說,沒錢的時候就該拼命賺錢,有錢的時候就得抒發個人情操,最好搞搞藝術什么的,我想學音樂,想學法律,想變成優雅的女孩子!”
她鼓著腮幫子,叉著腰,將槍械塞到槍兜里,差些手舞足蹈起來。
她口中的“阿綾”,是她在新紐約市的好姐妹——是這個鄉下姑娘羨慕又依賴的好伙伴。
阿窮則是從葉北尸首肚皮上扯來通緝令,看清楚上邊的內容時,大貓眼里頗有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嘖嘖嘖嘖…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老天有眼,你也有今天,不對…”
它露出了得意忘形的笑容,從沒想過葉北還能死得這么狼狽,要知道子彈已經很難傷害到“葉仙人”了。
“你還能有今天呀!”
微微瞇著眼,阿窮以微妙的笑容和猙獰的尖牙回應著葉北血肉模糊的脖頸。
等到天完全黑下去,阿窮才發現哪里不對勁。
看看葉北的尸首,它完完全全沒有任何要復原的跡象,在微生物和食腐蠅蟲的侵擾下,皮膚變得一片青灰。
“不會吧…”
窮奇開始緊張了,它不知道這是什么感覺,心慌慌的。
“奴才?”
它四顧無望,空曠的原野上,感覺不到任何靈體的蹤跡,仿佛葉北是真的死了——沒有下一次。
它的內心生疑,攀上奴才的脊梁,對著脊梁骨戳戳探探,柔軟的小貓爪按到了冷冰冰的皮肉,一條條虎紋歷歷在目,可奴才身體里的生命,已經隨著血一起流干凈了。
“走開,小貓。”冷夏打開礙事的貓兒,開始收拾戰利品。
看似輕輕揮打的動作,纖瘦卻有力的手臂落在窮奇的身上卻沉重無比,阿窮就這么被一個使槍的凡人,從奴才身上打了下去。
“什么?什么情況?”
阿窮臉上透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它輕巧地落在泥地里,感受著身體中的力量像是已經干涸的枯井,找不回半點兇獸的影子。
它往外瘋跑,在田里溜達了好大一圈,想離葉北的身體遠一點,但還是變不回威風凜凜的大虎。
而年輕的賞金獵人開始了行動。
小夏將葉北的尸體翻了個身,用她粉色的小愛心床單卷成了“大壽司”,扔上了斗車,抱著對未來暴富的期待與希冀,朝著大路推著車,一路跑去。
當她將斗車推上浮島公路時,她望著遠方金字塔下的亭臺樓閣,繁華的大都市正在等她,腦中幻想著各種各樣的貴婦生活。
阿窮屢試屢敗,對著大麥地里的小耗子咬牙切齒,肥碩的老鼠窺見這瘦弱的大貓甚至連逃跑的意思都沒有,紅紅的眼睛里透著好奇的神色。
不得已之下,它只得灰溜溜地回到了農莊,跳上了冷夏的斗車,趾高氣昂地和這小姑娘大呼小叫。
它吼道“喂!女人!等一下!”
“等啥?”冷夏終于開始正眼打量這頭奇怪的寵物。
窮奇問“你要帶他去哪兒?”
“領賞呀!”冷夏答道。
窮奇指著葉北的尸首,小爪子攥成了拳頭。
“他對我很重要!把他還給我…”
阿窮說出這話時都覺得自己沒底氣。
冷夏似乎不太理解這只小寵物嘴里吐出來的字眼。
她歪著腦袋,微微皺眉。
想了好一會,像是隔壁玲希腦袋里的十六瓦電燈泡一樣,突然點亮了智慧人生。
“哦…你是餓了吧?!”
眼見小夏從兜里掏出一條紙盒包裝的速食棒,拆開來,將食物遞向大貓。
“給!”
窮奇當時一對綠汪汪的眼睛變得血紅,怒意讓血壓在瞬間上升了好幾百,葉北當初就是這么敷衍它的,還意外的…
阿窮湊上去聞了聞。
“有點香…”
——有效。
小夏笑瞇瞇地解釋道“這是我最喜歡的零食啦,雖然阿綾說它是給豬吃的,我尋思豬也不會拆包裝盒呀。阿綾一定是在騙我!你說對不對?”
紙盒里的壓縮燕麥與合成肉的香精已經迷住了阿窮的胃袋,只差那么一點就能讓它的心理防線失守。
它狐疑地盯著這棒狀食物,輕輕啃了那么一小口,緊接著便奪走了整根速食棒,開始大快朵頤。
說實話,它的吃相很難看,食物的殘渣不時飛到葉北的尸首上,讓田地里的畫眉和烏鴉叼走,這些動物一點都不怕人。
等阿窮吃飽了,倚在葉北尸首旁打著飽嗝,抱著鼓鼓的肚子,頭也暈乎乎的,看來這食物中還有它不知道的藥物成分。
眼皮越來越重,呼吸間隔越來越長,窮奇幾乎要睡過去了,它強打起精神,開始和這“天上的居民”談條件,講故事。
“喂…死丫頭…我要這家伙的尸體…我的身體出了問題。”
小夏拖著斗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道路兩側的景觀,她的眼里,寂寥又安靜的天與地之間,仿佛藏著無數搶尸殺人的惡棍。
要知道,這可是她辛辛苦苦打來的寶貝,她人生中第一次開槍殺人,拿到的“合法賞金”。
她有一句沒一句的答。
“你這種電子寵物我見得多了,會說話的,還帶人工智能的,就是不怎么粘人,阿綾和我說過,貓貓都特別粘人。也許機器人根本就不喜歡人吧。”
“你都胡說八道個甚么呀…”窮奇罵罵咧咧地低吼道“我是妖怪!是非常厲害的大妖怪!你沒見過妖怪嗎?”
“嗯嗯嗯…”小夏敷衍道“妖怪大王,你能給我錢嗎?”
“當然可以!我有許許多多奴才侍奉!他們都有取之不盡的財寶,死后的陵墓中也有很多陪葬品,只要你把這條爛尸給我,我就告訴你這些陵墓的位置。”提到本職工作,窮奇立馬來了精神。
“好的!妖怪大王,只要你給我錢,我就帶你去看電子寵物醫生。我想醫生一定可以治好你的抑郁癥。”小夏笑嘻嘻地答,手腳一刻都沒停下,往大路上狠狠地扔去一塊圓滾滾的砂石,確定大路上沒什么劫道陷阱之后,飛也似的拉著往前跑。
窮奇捂著大貓臉,感受著斗車顛簸不止,貓身跟著一顫一顫,看著葉北冷冰冰的尸首,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在這距離大地將近一千公里的高空之上,這片地磁微弱的浮島中。
窮奇開始懷念起故鄉,懷念起那個能施展神通,滿地妖魔鬼怪的地方。
在這個鄉下妹口中得不到任何幫助,它開始寄望于小夏口中的“城里人”,說不定城里人能讓它回到地上,說不定回到地面,它就能恢復正常。
至于葉北?
要不給這奴才準備一口衛星棺材?——它如此想著,沒心沒肺的笑出了聲。
“你說你要帶著狗奴才去領賞…還有多遠?”
小夏頭也不回,語氣振奮而堅定答道“三十公里!”
窮奇“你就這么走著去?”
小夏“對!走過去,安靜,安全。”
“這里很危險嗎?”窮奇問。
小夏面色凝重“非常危險…”
窮奇“那你還獨居?”
小夏心事重重地答道“我不喜歡在城里過,阿綾說,那座城會吃人。我喜歡一個人呆著,就一個人。”
窮奇順嘴問了一句“你一個人呆了多久了?”
“八年。”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歲。”
窮奇狐疑道“你沒見過任何人嗎?”
小夏答道“見過,每個月賣糧食的時候,會去見巴巴叔叔,巴巴叔叔把我的庫房搬空,再給我帶零食、電視、玩具,還有其他的東西,釘子和錘子,草叉和釘耙,膠水還有電線。感冒藥和衛生巾,還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多。巴巴叔叔會幫我修車,但是我不會開車,他說女孩子要學會開車,不然遇上壞人就跑不遠。”
“這里有很多壞人嗎?”窮奇瞪大了眼睛,開始興奮。
“對,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很壞。”阿夏形容道“阿綾告訴我,這些人只要不占到一點便宜,那就是吃虧,是壞人的想法。”
窮奇聽了笑得滿地打滾。
“哈哈哈哈哈…真有趣。”
“你笑啥呀?”小夏不太能理解兇獸思維。
窮奇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損人的機會。
“你剛才殺了人,要拿著尸體去換賞錢,你也是個壞人咯?”
小夏聽了急紅了眼,她用咄咄逼人的語氣回應道,“不能算!不能這樣算!他殺人很多很多人!”
“你看見他殺人了?”窮奇反問。
小夏解釋道“通緝令上寫著的!”
窮奇又問“通緝令上寫著你家阿綾殺人了!你也會殺阿綾嗎?”
“不是的…不會的!阿綾很好,不會殺人的…你胡說!”小夏眼神開始迷亂。
窮奇貼近了小姑娘的手,順著手臂爬上了肩,在人家耳旁輕聲細語的吹著氣。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你用紅筆把賞金圈出來,卻不把我家奴才的罪行圈出來呢?”
小夏慌了神…
“我沒有…我沒想那么多…”
窮奇很享受這個過程,它的天性如此。
在小姑娘口齒不清時,它就這么安靜地觀察著對方的神情。
對方心中流露出的恐懼與驚慌像是甜蜜的毒素,讓它流連忘返。
對比葉北心里那種令它厭惡的光,這才是它喜歡的東西,是人性本身的,粘稠又深邃的黑暗。
突然——
——小夏掏出槍來,指著這只“電子寵物”的鼻尖。
窮奇在霎時沒了聲響。
“你不許說阿綾的壞話!”
“好吧!好吧!”窮奇咧嘴大笑,高舉雙爪。
“也不許這么笑!”小夏嘟著嘴,滿臉的委屈,氣紅了臉“壞人才會這么笑!”
窮奇揉作另一幅表情,像葉北那樣揉著臉部肌肉。
“嘿嘿嘿…”
不知不覺,這種求生技能它已經從奴才身上學來七七八八。
賤兮兮的一言一行讓小夏三番幾次想要扣動扳機,可仲夏時節的雨落在槍口上時,她望著貓咪水汪汪的大眼睛,將保險重新鎖上,收好了火器。
她嘆了一口氣“小夏我…我就是太善良了,所以才會吃那么多虧…”
這一幕看在窮奇眼里非常有趣,它拄著葉北的胸膛,叉著腰,搖著頭。
“嘖嘖嘖嘖嘖嘖嘖…”
“唔…”小夏不管不顧,接著拉車上路,故意引開了話題。
“小貓,我討厭下雨。”
窮奇“善解人意”地回道。
“我也討厭下雨。”
“那我們是朋友了!我們都討厭一種東西!”小夏的心情立馬好上不少。“我討厭下雨是因為下雨就不能出門了,就算打了傘身上也是濕噠噠的,屋子里都是一股發霉的味道。你呢?你為啥討厭下雨呀?”
窮奇解釋道“我想不明白這地方那么大一個整流罩,為什么還要人工降雨,像是脫褲子放屁一樣,虛偽。”
小夏也聽不太懂阿窮嘴里的說法。
于是她選擇了萬用的示好方式。
她問“小貓!我能親親你嗎?”
窮奇“滾。”
她不以不撓地問“真的不能嗎?我想親親你,因為你特別可愛,剛才我猶豫了好久好久才開槍吶!才不是因為我軟弱了,而是怕傷著你。”
窮奇“滾。”
她掏出新的速食棒。
窮奇“就一口,你看著下嘴。”
“嘿嘿…”小夏放下斗車的握把,在細雨中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雨水里有些微消毒液的味道,她揉著大貓的脊梁,發現自己的手很臟,還帶著血污,在牛仔褲上擦了好一會,才敢握住阿窮的兩腋,輕輕抱了起來。
緊接著,在窮奇眉心的命蓮紅毛上,親了那么一小口。
就在這時,雨變得更大了。
一輛馬車停在一人一貓旁。
它是那么突然,像是雨夜中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從車窗厚實的絨布簾子里探出了一桿槍。
小夏在那一刻炸了毛,她抿著嘴,抱緊了貓,苗條的身體也擋不住粉紅小愛心裝點的床單裹尸布。
車上傳出一個低沉的男聲。
“你好,請出示你的公民id。還有,為什么在宵禁時跑出來溜達?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