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里,我們要另起一段。
——諢頭一直都這么和學生說。
“影市是個好地方。”
“特別是平陽大學城。”
“取影市平陽,為陰陽平衡,聽上去就氣派。”
如果用這塊寶地做門面,諢頭的生意一定會比現在好很多。
要問他是做什么的?
——和葉北一樣,諢頭是個陰陽先生。
他本名為言軍,本姓早就丟掉了,二十來年招搖撞騙,取了個“諢頭”的諢名。
諢頭四十六歲,年輕時在外漂泊,過了不惑之年,屢有力不從心,他就急流勇退,回了老家影市。
他喜歡握著長煙斗,坐在祖屋的門邊,倒上一壺碧螺春,看著飛燕峰下的城景,當個市井小民平頭百姓。
他給人解字相卦,具體有幾分真本事,只有他自己明白。
久而久之,諢頭神算的名字也傳了出去,不少人會來找這位毛發旺盛,面相狡詐的陰陽先生求平安富貴。
三年之前。
諢頭收了一位學生,名叫唐瑯,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諢頭也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小子有手有腳,為什么偏偏要入玄學這行,看這年輕人無依無靠,從不提家中之事,也不知來歷。
諢頭要問學生的過往時,學生卻一笑置之,問師傅。
“不如師傅算一算?”
諢頭當即為學生在命盤羅列出星斗神煞,說完命理測算。
唐瑯卻直搖頭。
“為什么師傅說的事事都錯?”
諢頭答:“客人來解盤求簽,要聽的通常是他們喜歡聽的話,從來不是真話。”
學生若有所思,又問。
“師傅是真的知道我的命運?還是根本就不知道?”
諢頭笑而不語。
唐瑯恍然大悟,心中想著。
“若是師傅不知道,又怎么能做到事事說錯?”
諢頭笑得更開心了。
“這一課,教你怎么當高人。”
這一對師徒,靠著話術和風水物,過著順風順水的小日子,一天三頓吃不飽也餓不死。
直到不久前,發生了三件看似合理卻極不合理的事。
第一件事——
——唐瑯被人打了。
諢頭趕到西街口時,唐瑯一條腿歪了半邊,半截骨頭戳出皮肉,血流了一地。
老算師拿出平日積攢下來的錢,送學生去了中醫院,是整個影市最好的骨科醫院。
當他問起唐瑯為何會受傷時。
唐瑯說:“我見著一個外國來的大金主,要求簽解盤,對方一定要我說實話,只要說了實話就有賞錢…我說了實話…”
看學生從衣服里翻出一沓錢來,諢頭暴跳如雷,恨不得把這蠢東西的另一條腿打斷。
后來諢頭越想越氣,去報了案,隔月卻收到了一個陌生包裹,里邊裝著四十萬現金,就像是唐瑯事事說對——金主確實打來了尾款。
直至此時,諢頭依然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拿經教的是話術,學生卻學成了命術…
縈繞在諢頭心中的疑問,伴隨著時光一并不了了之。
唐瑯落下后遺癥,成了瘸子,諢頭用這筆錢換了一家門面,和這后生相依為命,從此諢頭的心中只有一個道理。
“錢就是道理。”
第二件事——
——諢頭看上了寡婦。
具體來說,是在微訊命理交流群中的一個女學生,諢頭看上了這位三十來歲的俏寡婦。
唐瑯時常會看見師傅滿面春風,用發膠將一頭長發理得整整齊齊,出門去約見這位神秘的寡婦。
諢頭感覺自己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春,他能口若懸河,將對方的命數說得頭頭是道,時常看俏寡婦嘴角浮起的點點笑意,讓這位命理師飄飄欲仙。
諢頭很需要錢,很需要下一次約會的錢,吃飯的錢,買單的錢,買鞋的錢,買酒的錢。
他開始觸碰以前不敢碰的委托。
傳聞影市里有一位金發碧眼的洋人,能在這位紙扎鋪老板手中買到真正的驅邪之物。
諢頭回想起學生的腿傷,他捏著鼻子喝藥一般,忍住對洋人的嫌惡,去陳小五的店中求了一尊佛像。
很快他就嘗到了甜頭。
一單除靈委托,讓諢頭賺到了人生中第一筆真正的“死人錢”。
等他想要再去聯系那位俏寡婦時。
這神秘的女子卻消失不見,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錢已經到手了,諢頭添置了新車,唐瑯付了新房的首付。
從此,師徒倆的生活變得滋潤無比。
第三件事——
——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時值九月。
諢頭接不到任何關于靈異事件的委托,他發了瘋一般尋遍了每一個雇主,問的都是。
“你今天撞鬼了嗎?”
得到的答案讓他絕望。
每每諢頭回到店里,看見學生抓耳撓腮,將瘸腿搭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算著這個月的水電房貸時,他的內心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陰云。
師徒倆在短短一天內就做好了決定——
——諢頭托學生唐瑯,用鬼經中學來的咒,做一件能讓他們這個職業活下去的物。
唐瑯再三問老師。
“你當真要這么做?”
“你確定要這么做?”
“你發誓要這么做?”
諢頭兩眼發紅,心中有無名火。
“做!”
——他們看中了一位演員,是個十八線不知名的女演員,演的是恐怖片,從來只演鬼怪。
因為這位小演員天生帶著一對喪眉,瞳小無神,面目兇惡,演出來的女鬼兇神惡煞入木三分。
諢頭不知道如何拍片,他用了最簡單直接的平視鏡頭,只拍女演員最兇最惡的一面,換了三十多個場景,用在影市各處轄區。
在諢頭拍攝時,唐瑯踏罡步斗,念的咒他師傅都聽不懂。
諢頭經歷了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他遵著望氣之法,看見小演員卸妝時,三魂七魄丟了大半,神志不清的模樣,收了演出費,還要謝謝諢頭這個老板。
后來,這位小演員噩夢連連,不過三天便傳來精神崩潰,猝死家中的消息。
諢頭內心惴惴不安,謹遵學生說的辦法,手中捏著小演員的命契符篆為憑依保命之物。
他帶著咒物,找到金主舊客,用一套話術開始套路出種種兇險。再給金主身邊親友種下鬼胎,又以錄像帶為證據,去錄像中的背景地演練除靈秘術,實則是以鬼為依,用毒害人,再加以命契之令招搖撞騙。
不出一日,便有大把除靈的賞錢入賬。
那幾天,諢頭感覺自己飄飄欲仙,在金主們的擁戴下,仿佛他真的成了一位除魔衛道的半仙俠士。
直到昨天——
——唐瑯朝老師磕了三個頭。
學生拄著一支拐杖,一言不發,頭也不回地走了。
諢頭跟著瘸子罵了一路,罵到他沒了氣力,罵得他口干舌燥。罵得這中年大漢有一種頹頹老矣的廢命之感。
諢頭開導著自己。
“以后,少一個人分錢,少一個人講道理。”
九月二十三日。
諢頭搞丟了這卷錄影帶,他不知道是怎么丟的。
每一天睡覺前,他都會把身邊唯一的命契符篆藏在枕頭里,將外障鬼的錄像帶扔進保險箱。
符篆沒丟,錄像帶卻丟了。
這代表著他的財路要斷了。
他這疑神疑鬼的性格,想到的第一嫌疑人,便是學生唐瑯。
可是,他將保險箱里里外外翻了個遍,卻從一沓沓現金里,發現了一張紙條。
老騙子,遲早有一天你會遭天譴。
——葉北留 諢頭又怎么會不知道茶先生的大名呢?
他從衣柜里拿出汽槍,坐在裝潢華麗的臥室大床上,想了很久很久。
“茶先生一定也和我一樣,找不到活干,要失業了,才會來眼紅我的外障鬼。”
“一定是這樣!”
“他給我留信,是找不到命契…受了外障鬼的毒,他現在一定很虛弱吧…”
“是個機會!”
諢頭決定親手終結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很快,他就能逃離窘境,逃離貧困,逃離壓抑又落魄的人生。
葉北打開了茶罐,遞給坐在沙發上的外障小妹。
“你是長得兇了點兒,但也沒到變成業障的份上呀,好好和你哥說道說道,受了什么委屈了?”
外障女鬼渾身冒著黑氣,本以惡咒制物而成,只要心頭一動惡念,就會誕生新的鬼胎,她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一罐忘憂茶也喝得極慢。
“我…不知道。不記得…”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臂,上邊隱隱生出一顆顆細小的蟲卵,讓忘憂茶的效果洗過,變得光潔如新。
“我死之前,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閉上眼,看見的都是拍片時的鏡頭。”
她又抿了一口茶,
“我睡不著…也吃不下東西,快要出現幻覺,那是幻覺嗎?我不知道…”
她描繪著中咒時的感受。
“我翻開冰箱,看見的都是血淋淋的臭肉和內臟,我顧不上那么多,啃了幾口…惡心地吐光了。”
“我餓得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報警,可是怎么都打不通…我看見手機明明有滿格信號,給我的朋友打電話,他們來看了我…”
外障女鬼扒開頭發,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兩眼血紅。
“他們說我是妖怪…他們指著冰箱,說我是妖怪…我看見冰箱里的盤子都叫我吃掉了。”
“后來,我感覺身體很輕,飄到了這個盒子里…”
女鬼指著播映機,有一條若隱若現的黑繩從電視熒幕中,死死捆住了她的頭發。
葉北皺著眉,靈體不在案發現場,巨門的科員會漏掉這宗超自然案件也在情理之中。
“你記得給你拍片的人是誰嗎?”
外障女鬼眼神帶著慌張之意。
“我怕你…我怕那只貓…特別怕他。”
她指著陳小五,陳小五手里還握著把黑背玄色脊法器闊劍,一副超級記仇的模樣。
“都避一避!”葉北招呼道。
窮奇扯著陳小五的褲腿,一人一貓避去偏廳。
“是…”女鬼表情頻頻變化,就像是刻入靈魂的詛咒不容許她說出那個名字。
“是…”
她開始發出凄厲的慘叫,舌頭流出黑色膿血,從中鉆出無數鬼胎,蟲卵眼看要往窗外鉆。
丫頭眼疾手快將窗戶關上,抱著熟睡的阿西撲向一只只小蟲子,看膽子比一般女生要大多了。
聽數十聲“噗呲”的響聲,就像是電蚊滅蚊一樣,丫頭身上的靈場和阿西撞死了不少鬼胎。
葉北眼見大事不妙,用忘憂茶捂上了這外障女鬼的嘴,看這傻妹喝一半漏一半,他干脆用嘴懟了上去。
丫頭看呆了。
窮奇從偏廳探出半個腦袋,眼神中透著一種“果然如此”的意味。
陳小五和窮奇大爺保持著一個偷窺姿勢,口中念念有詞。
“葉哥名不虛傳啊。”
等外障女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葉北將含在嘴里的忘憂茶吐在盆栽里。
外障女鬼眼中有感激之意,一條爛舌頭已經恢復如初。
“謝謝你,茶先生。”
葉北眼神冰冷,隱有怒火。
“這位大導演,應該就是害死你的人,暫且不提。說說其他的,說說開心的事。”
外障女鬼眼中淌下淚來,她覺得自己好沒用,連仇人的名字都說不出口。
“我…其實,我其實不怎么喜歡自己的職業。”
玲希踩死了最后一只鬼胎,接上話茬。
“姐姐!當演員不開心嘛?”
“我也想當當女主角呀…”外障鬼神色憂愁,“只是這張臉,演了千種角色,都是一個恐怖模樣。當聽到有活接,還只有我一個主要角色參演的時候,心中想著,好像這也算一種主角。”
葉北又給這老妹遞去一罐茶。
“女主角,今天來一場對手戲?”
外障鬼:“好呀!臺本呢?”
葉北:“現編——諜戰戲。”
外障鬼撩開頭發,眼神堅定,做好了臨場發揮的準備。
“你遇見了幾個人?”葉北問。
外障鬼在桌上寫了個字。
“琳。”
一個王,兩個木…意思是兩位,還有一個幕后主使?
外障鬼接著琳字又寫了一個玉字。
葉北問:“有人名瑯?”
外障鬼點點頭。
葉北又問:“年紀多大?”
外障鬼思索再三,答道。
“一狼一狽。”
葉北:“一位壯年,一位青年,青年身體有缺?”
外障鬼點點頭。
葉北問:“你知道其中一位拍攝者的名字,能形容出來嗎?”
“思明愛優,寢食常在側。”外障鬼答道。
這是啥意思?葉北有點摸不著頭腦。
玲希舉手!
“這是新唐書里的史思明傳,如果是演員的臺本,要去讀書背詞!”
葉北:“什么意思?”
玲希立馬答:“缺了個諢字!思明愛優諢,寢食常在側。意思是史思明這人,喜歡聽優伶戲子講逗趣的諢話,不管吃飯睡覺,都要陪在一塊。”
葉北內心涼了半截,在明白其中的深意時,完全涼了。
葉北依稀能記起諢頭這么個人。
也能記起蘭花夫人為何留自己一命。
我和她聊了三個小時,她很開心,要煮飯給我吃。
玲希見葉北神色變得極差,憂心忡忡地問。
“老板!你怎么了?”
此時此刻,葉北只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只無形的大手之中,蘭花夫人給葉北留下的謎題有種令他無從下手的感覺。
這是一個局,是一個稍稍粗心大意,就會落得誅心毀信慘淡收場的惡毒之局。
誘因有三。
其一,他如果聽信委托書中所言,隨手以陳小五的法器滅了這散布鬼胎毒物的外障女鬼,無異于叫出家人大開殺戒,在得知內情之后必定會像是吃蒼蠅一樣惡心難受,還可能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力和決心。
其二,他葉北現在面對的是一位走上邪路的道友,是不折不扣的人類。
他沒有主動嘗試殺害過任何人類,身為除靈師的第六感在拼了命地報著警,要他完完全全掌控自己的身體與情緒,因為他越是失控,蘭花夫人就越是開心。
其三,如丫頭口中那一句唐書所述——
——逆臣賊子吃飯睡覺都要優諢之人相伴。
蘭花夫人自比安史之亂中安祿山手下的造反先鋒大將史思明。
要葉北作為優人常伴左右…
她為了什么而來?她身后還有什么?
——妖怪?
——魔羅?
琳瑯二字表美玉,葉北十八歲時,渾身上下唯一能入得了蘭花夫人法眼的,也只有那塊玉了。
他默默念叨著。
“真是個狂熱女粉絲。”
時間緊迫,容不得葉北多想——那個女人,不,那個女妖很可能就在某處盯著自己,等著他行差步錯,等著他葉北做出選擇。
“小五!”葉北喊道:“給我哼哈二將的法印!”
陳小五將金牌扔了過來。
“你忍住!我沒有多少時間!”葉北同外障鬼說完。
看外障女鬼眼神中透著堅毅,她已經受夠了在錄像帶中天昏地暗重復循環恐怖片女主角的日子,此刻就算是魂飛魄散,也毫不為懼。
葉北以法印為剃刀,忍著法印神威,用三指夾住哼哈二將的將牌,開始為外障鬼剃度。
突然——
——聽門外傳來叫罵。
“葉北!你個雜碎!滾出來!”
葉北眼神一滯,手指皮肉如焦黑薪炭,法印差些滑落在外障女鬼頭上,叫陳小五堪堪抓住。
“你去,我來。”陳小五和葉北說。
葉北看三指長出新的肉芽,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聽門外不絕于耳的叫罵聲,他套上未濟戰甲,抱起貓主子朝著大門而去。
陳小五拿著二將法印,惡狠狠地對女鬼說道,“哼!剛才的仇!我記下了!”
“對不起…我不想害人…”女鬼低下頭,枯黃的頭發蓋住了大半張臉,有那么一瞬間,她想這么一直藏下去。
小五哥給女鬼理著發絲,將她額前的碎發翻去腦后,露出額頭。
她聽見那個古怪的洋人神氣活現地說著。
“女孩子光頭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咱們扯平咯?哈哈哈…”
外障女鬼臉上恍然失神,眼淚怎么都止不住了。
她看見一根根煩惱絲落下,咒力在不斷消退。
這一屋子的人好奇怪…
…每個人都好奇怪,雖然看上去兇巴巴的…但是…
外障鬼物的眼淚落在陳小五的手臂上,淚珠給人的感覺是滾燙的。
“葉哥很溫柔吧?”
小五小心翼翼地清理著詛咒的脈絡,這些咒紋仿佛刻在了外障鬼物的頭皮之中,他要一遍遍反復梳理,剃得干干凈凈。
“嗯…”女鬼用袖子拭著淚。
陳小五說:“他天生就能看見死物,表情陰沉一點也是正常的,嚇著你了,我替他說聲對不起,但是只要仔細去看。你會看見的。”
——葉北打開大門。
他面對著一支汽槍,還有一個透著歇斯底里兇惡眼神的大漢,大漢穿著道袍,手里的武器卻很現代化,完全闡述了什么叫物理超度。
葉北笑臉相迎,“唷,巧呀!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東西呢?!”諢頭眼中有殺心。
葉北偏開半個身子,亮出客廳中,陳小五為外障剃度的一幕。
“可不就在這兒嗎?”
諢頭氣得要腦淤血,一口牙齒咬得嘎嘣響,調轉汽槍槍口,對準陳小五的腦袋扣下了扳機。
嗙——
清脆的槍聲響過。
葉北一只手指頭插在槍口,手掌死死扣住了槍管,一點點將這只汽槍掰成了U形。
“我收回之前那句話。”葉北說:“唷!不巧,我要送客啦。”
“你他媽放…啊!!!——”諢頭臟嘴罵出半句,只覺指尖傳來劇痛!
葉北將氣瓶拽下,生生扣斷了扳機,將諢頭的手指頭釘在斷裂的扳機上。
“出去聊聊吧。”
他抓著諢頭的傷手和頭發,往屋外去,越走越遠。
屋內,陳小五為鬼魂清除了詛咒和業障。
他看著葉北的背影,拿了楞嚴經,準備開始法事超度,他和女鬼認真地說。
“至于葉哥,只要你仔細去看——”
“——越是陰沉,陰影越深的地方,它的背面,也會有殘酷熾烈的太陽,在這片影子里,往往孕育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