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北平時喜歡在奶茶店里晃悠。
從爺爺那兒繼承來糖水鋪,員工們走的走散的散,索性換了門面,取了個忘憂茶的名,重新開始招人。
十八歲時,葉北就給家里最后一位親人合上了棺材蓋,算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白天這家店招待的是活人,到了晚上,葉北就會從后廚的小庫房里,弄上幾碗白米飯,搭著香火去招待過路客。
什么是過路客?
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就是過路客。
店開在農大校門外的大十字路口,四通八達,是車馬驛動之地,生意還算不錯,晚上更是熱鬧,到了凌晨兩三點,店里的兩個學生幫工回了宿舍,葉北就得開始上班。
給上回那倆活寶爹媽收拾完了,葉北又為娃娃立了一處小墳。他半夜匆匆回了店里,打點完大小事務,收攤關門,剛準備回家,聽窗外悶雷陣陣,不消一會雨水似珠落玉盤滴滴答答敲在雨棚。
“嘶…回不去了呀。”
葉北撓了撓后腦勺,往外看十字路口的一家家商戶都早早收了攤,也沒地方借傘的樣子。
他索性坐在馬路牙子的小桌前,開始抽煙。
天地間都叫一片深邃的黑暗罩了幕布,雨水就像是電視上的雪花屏,在十字路口的柏油路面上匯成溪流,往下水道趕。
啪嗒——
一滴雨恰好落在他指縫的卷煙煙頭上,剛燃起的草葉,叫雨水打滅。
“是客人…”
葉北眉頭一跳。
夜幕,
遠方,
黑漆漆的巷道,
從高墻當中鉆出來一個匆匆快步而行的身影。
打火機的焰光忽明忽暗,烤干了草葉上的水汽,再次點燃煙頭。
啪——
又叫一滴雨水澆熄。
“是不好招待的客人。”
葉北咂咂嘴,站起身來。
遠方的人影漸漸變得清晰,在暴雨中撐著一把小紅傘,看身形是個女子。
狂風將商鋪的雨棚刮得啪啪響,垃圾桶也掀翻了好幾個,唯獨這女人堅如磐石,八風不動,步步沉穩如山,踏了過來。
葉北擰著眉,緊緊盯著那身影,不敢有半點怠慢。
轟隆——
天地間掠過一道刺眼的怒雷,剎那間他看清了女子的樣貌。
黑色長發,過膝連衣裙,面容清秀,兩眼無神,一雙小皮鞋踏在街口的水潭中,卻沒染上半點泥。
這時,葉北心中才開始警惕起這突如其來的訪客。
她是幽靈嗎?
不對…
平時別說打雷,下雨刮風都不見個鬼影上門來討湯,如果見了閃電這種正陽之物,鬼怪是躲都躲不及的。
是人嗎?
也不對,若是人,哪來這種避風擋雨的本事?
莫不是…
妖怪?
低頭看了一眼手表,凌晨兩點半左右。
剛過子時,看來人也不像是討湯的游魂,葉先生攥緊了胸前的玉器,開始焦慮。
直到姑娘進了雨棚,落落大方地收了傘,向葉北道了聲好。
“先生,有茶嗎?”
這話叫葉北精神一振,既然來討茶,總是有求于人,是能商量的——葉北最怕的便是二話不說上來要人老命的玩意兒。
她的聲音很好聽,清亮得像是中提琴,和柔弱作態的女孩子相比顯得很有力,給人一種暖暖陽光的感覺。
“你要什么茶?”葉北問。
他的店,平日除了奶茶糖水以外,晚上賣的還有忘憂茶和孟婆湯。
忘憂茶是給現世的鬼魂喝,讓它們散去一身怨氣,不愿投胎又不想變成怨靈,就能飲下這種茶,繼續在人間游蕩。
孟婆湯,顧名思義,是給不好打商量,也不肯聽人話的怨靈喝,喝完就能立馬上路,前往來世。
女人說:“一杯紅豆鴛鴦。”
這話倒讓葉北摸不著頭腦,這姐們兒怎么看都不像個正常人類,見她收了傘,傘上一滴雨都沒落下來,輕輕掂著腳跟,在店門使勁跺了幾下,就像是貓咪進了陌生人家的大門,要先打招呼那樣——行為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
“如果有血豆腐是最好。”女人加了一句。
葉北捂著臉,心想果然是來了。
“大晚上的,我到哪兒給你弄血豆腐?”
女人:“我不喜歡素的。”
葉北:“有奶就行,也不算素了。”
女人撇撇嘴,往柜臺上拍了一沓錢,都是百元大鈔。
“給我弄去,我不管,哪兒有店家刁難客人的說法。”
葉北:“你要心不誠,我也不會和你做生意。”
大街上涌進來陣陣陰風——一時屋內的桌椅都朝著后廚的方向移了幾分。
葉北眼神凜然不懼,嗓門也變得大了。
“愛撒大小姐脾氣的女孩子不會招人喜歡,你要覺得用那幾個臭錢能買到我的尊嚴,未免也太天真了。”
“哼…”女人翻了個白眼,翹著二郎腿坐下了,像是要賴在這兒,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
葉北自顧自地去櫥柜給客人沖茶,不過五分鐘,配著一塊牛角包送上桌。
“我說的你沒聽見?”女人挑著眉,掀開一側頭發。“血豆腐呢?”
葉北能看見她脖子上到后頸的紋身,是一種極為古怪的圖騰,就像是虎豹身上的紋路。
“哈!”
葉北抓著臺上的錢,往小桌一拍。眼見南淵國幣都化作了一片片紙錢。
又看葉先生把上衣一揭,露出胸口的米老鼠貼紙。
“糊弄誰呢?以為我沒有啊?”
“噗…”女人忍俊不禁,“你?你…你呀…”
“我怎么了?我開個店容易嘛?”葉北推著茶盞,送到這姑娘面前。“喜歡人類的食物就直說,別拐外抹角的,我喜歡直入主題。”
“罷了…”女人一揮手,將葉北手里的紙錢都收進口袋里。“葉先生,葉北,我曉得你。”
“知道我的人多了去了。”
葉北抽了張椅子,又準備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看來今天是別想下班了,這姐們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還有一套能在天橋底下分十八集的評書說的故事。
“我姓司馬,叫司馬瑤。”姑娘做著自我介紹,“來這兒有求于葉先生。”
葉北開口問:“多少錢?”
“你能不這么俗嘛?”司馬姑娘剛嘗了口茶,兩片小柳葉眉展了些許,又緊緊擰成川字。
“多少錢?不分期。”葉北坦言。
“不先聽聽我求你什么嘛?”司馬瑤放下杯盞,兩只眼睛依然沒有半點神采。
打火機剛將煙點上,雨棚外又涌來潮濕的水霧,這回徹底將葉北的手臂澆了個透心涼。
葉北回頭問:“說說看?”
司馬瑤答:“我要你,幫我做一處臨官墓。”
葉北撓了撓腦袋…
司馬瑤等待著這位陰陽先生,這位陰間口口相傳的“茶藝人“的答復。
葉北思索了半響,眼睛在姑娘身上游離不定,就像是一雙灼熱的大手撫過她的身軀一樣,令她感到不適。
葉北說。
“不接受肉償。”
司馬瑤白眼道:“誰稀罕你一身爛肉了,訂金拿好。”
葉北上前點完鈔票,確認過真偽,換了一副笑臉。
“請盡情購買我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