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是老七在部隊里服役幾年中最開心的一個夜晚。
大塊的肉,大口的酒。
一直永遠差一點點的老七,這次總算是天可憐見,幸運之神終于對他垂青了一次。
這個失而復得的上學資格算是對這次拿不到三等功的一個彌補。
就連中隊長周湖平也親自到七班的桌上敬了酒,和老七一連干了三大碗。
“小明啊,去到陸院,記住不要丟我們教導大隊的臉!等你畢業了,再回我們教導大隊,我讓你就當這個三區隊長!”
“隊長請放心!咱們大隊出去的,到哪都是響當當嗷嗷叫的排頭兵!”
喝得醉眼蒙眬的老七,一把勾住了莊嚴的脖子。
“莊嚴,你小子不錯,第一年兵就拿了個三等功,你要記住,不要驕傲!這不是說你比其他戰友優秀,你只是比他們運氣好一些而已!還有,好好干,你這個屌兵我覺得很不錯,將來肯定會比我強多了!”
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瞄了一眼周湖平。
“班長,我一定不會丟您的臉。”莊嚴點頭說道。
其實,莊嚴自己也沒有弄明白,為什么這個三等功會落在自己的頭上。
如果說老七和其他班長因為張建的犧牲導致連帶責任無法立功,那么至少王大通這個第二年兵當時和自己一起在牌洲執行任務,在個人表現上一點不比自己差。
但他為什么沒拿到三等功?
有些事情,倒是當班長的老七心里亮堂得很。
他知道周湖平很欣賞莊嚴這個兵,也打算將他留隊擔任教練班長。
當王大通和莊嚴倆人的名字送到了周湖平的案頭上,當兩個兵的表現都不分伯仲的情況下,情感的天平當然也會向莊嚴傾斜。
肥水不流外人田。
作為中隊長的周湖平,在這件事上當然也有一丁點屬于自己的私心。
所以,王大通得了個直屬隊嘉獎,而莊嚴則報送了三等功。
這些事,莊嚴和王大通當然不會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的時候,從司令部方向開來一輛軍用卡車,進了教導隊大門后在三中隊營房前的柏油路邊停下,嘟嘟地按了兩聲喇叭。
排房里,老七站在三區隊的門邊,靜靜地看著房間里熟悉的一切。
學員們都出操去了,床鋪上的蚊帳都卸了一頭,內務還沒整理,儲物柜上的牙膏牙刷和口缸整整齊齊擺放在靠窗的位置,掛在墻上的電子鐘里,時針秒針輕手輕腳地移動著。
老七背著自己的背包,提著裝滿了軍裝的前運袋,慢慢走出排房。
在門口的草坪上,一個幫廚的學員從炊事班方向跑下來,看到羅小明后立正叫了聲“班長好”。
老七朝他點點頭,笑了笑。
等那個學員離開,老七站在草坪上,回頭看著三中隊的營房,鼻子酸酸的,眼角熱熱的。
汽車喇叭聲又響了兩下。
老七猛地轉身,提著行李,大踏步穿過草坪和籃球場,在霧氣朦朧中跳上了卡車車廂。
車廂里還有另外兩個班長,是直屬隊其他單位的兵,都是補送的幸運兒。
幾人都是老兵,相互都認識,于是簡單打了個招呼。
車子離開教導隊,沿著水泥路朝著師大門的方向慢慢行駛著,出了大門就是一條上坡路,旁邊是山坡,那里是投彈突擊隊的訓練場…
過了這個坡,再往前開是一條筆直的水泥路,足足有八百米長,這里是各班夜晚體能訓練最青睞的折返跑和蛙跳場地…
老七的視線模糊了,仿佛看到了當年還是學員的自己,在這條路上揮汗如雨地奔跑著…
耳邊,仿佛響起了當年自己班長的吼聲…
“羅小明,你跑得跟烏龜一樣慢!給我抖起精神,咬緊牙關!這點點苦你都吃不了,你當個屁班長!”
他用手搓了搓眼角。
“老羅,你是在哭嗎?”車廂里,另一個工兵營的班長問。
“狗屁!我會哭?我羅小明啥時候哭過了?我艸!你過來幫我吹吹,麻痹今天這風沙真大…”
車子開到了這條直路的盡頭,那里是個三岔路口,路口中央矗立著一尊五米多高的巨大銅像,是一個戰士的雕塑。
三條路,一條通往教導隊,一條通往司令部,另一條通往師大門口。
突然,從銅像旁閃出幾十個兵。
那都是三區隊的兵。
他們穿著迷彩服,還背著槍和91式戰術背心。
其中幾個人忽然雙手高舉,每人手上是一塊四方形的紙板,上面用紅色的水彩筆涂著幾個大字——班長一路順風!
“老羅,那幾個兵是你們教導大隊的吧?”車里的另一個班長發現了,指著車外叫了起來。
另一個班長嘖嘖說道:“教導隊的兵真不錯,我班里的兵可沒那么好的心思。”
羅小明猛地撲到了車廂后擋板上,車外的涼風刮得脖子冷颼颼的,他的手死死摳住了旁邊的鐵管,幾乎要將它捏扁。
離開了…
等自己三年后畢業回來,銅像旁這三十多個熟悉的面孔,還有幾個會留在這支部隊里?
離開了…
那就是再也很難相見,從此五湖四海,從此天各一方,從此東西南北中,再也沒有同吃一鍋飯,同喝一壺水,同睡一個房,同吹牛同訓練的機會了…
“來!給咱們七班長唱首歌!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預備起——”
車外,嘹亮的歌聲忽然響了起來。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
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他來自內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戰友,戰友!
這親切的稱呼這崇高的友誼,
把我們結成一個鋼鐵集體,鋼鐵集體!
老七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包圍住了。
“值了…值了…值了啊…”
他喃喃地叨念著,淚水不爭氣地從眼角滑落。
舉起右手,他向車外的三區隊士兵們敬了個莊重的軍禮。
車輪飛快地旋轉著,碾過了落在地上的樹葉,碾過了路上的沙粒,碾過了黑色的柏油…
熟悉一切正在遠去,營房、樹木、操場、哨兵…
還有教導大隊三中隊三區隊那支三十多人的小型歡送隊伍。
車子經過了大門崗,哨兵敬禮,出門右拐,沿著國道一路朝著西面去了…
朝陽終于從東面冉冉升起,金黃色的光線將車廂里照得亮堂堂的,1師的營區已經看不清了,可在老七的心中,那首《戰友戰友親如兄弟》卻依舊不停地回蕩,讓血液滾滾地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