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天聰三年二月末,沈陽城。
這座大金國的首善之都,現在就跟個蓋了一半就遇上老板跑路的半拉子爛尾工程差不多,到處都能看見修了半拉就停工的工地。
這沈陽城的擴建工程是黃臺吉上臺后才開始的,被努爾哈赤選中成為老巢的沈陽城原本是明朝沈陽中衛的衛城,占地面積很小,城堡也不算堅固。又因為戰火蹂躪而嚴重受損,當努爾哈赤建都于此時,沈陽中衛的城墻幾乎全部被毀,只剩下北門及其周邊一段。
不過努爾哈赤過日子仔細,又囊中空空,也就沒重修沈陽城。今年在靠著原來的沈陽北門的地方,依照馬馬虎虎修了一座大汗之宮,算是大金國的中樞要地。
而在黃臺吉即位后,覺得身為堂堂的大汗,還是應該有一座比較牢靠的都城。于是就狠了狠心,掏出血本來要擴建修復沈陽城墻。準備在原來的城墻基礎上開工,將城墻加厚、加高、加固;還將原來不大吉利的四門,改成了比較“發”的八門。八旗軍各守一門,門內的區域也劃分成八塊,給八旗子弟們居住。
如果這個工程可以順利完工,黃臺吉就能有一座嶄新的城堡當自己的首都和根本之地了。
可惜這個大工程在去年的“一出燕山”之戰后就停工了。四堵城墻只堆了一半,八個城門樓子都只修了底座。城外的壕溝倒是挖的有點模樣了,而城內八塊給八旗子地居住的區域,則隨處可見建了半拉子的宅邸。在沒有半拉子宅邸的地方,不是空空蕩蕩的荒地,就是修得非常簡陋的房舍——幾乎沒有磚石的房子,都是夯土加上木料,看著都灰溜溜的,一點都不像是什么大官居住的地方。
至于商業區,全城就那么一條,位于汗宮北側,名叫四平街。街上稀稀拉拉的開著十幾間鋪子,大多是販賣糧食、山貨、藥材、騾馬的鋪子,也有幾間食肆酒肆,還有兩間棺材鋪。所有的鋪子都沒什么生意,清清冷冷的,看著馬上就要倒閉的樣子——自從黃臺吉這個二代大汗上臺,沈陽城內的市面就一天比一天蕭條了!
而沈陽城市面蕭條的原因,當然就是天聰大汗打仗打虧了......打朝鮮的那一仗遇上了疫病,打寧錦的那回遇上了紅夷大炮和袁崇煥,去年的入口之戰最虧,遇上了一個“勇賽呂布,奸似仲達,狠如曹賊”的大明小皇帝朱由檢......又是一場虧本戰爭。
當然了,大汗打仗總虧本的事兒,在沈陽這里是不能擺在臺面上說的......大汗可是智比諸葛,怎么可能打虧了呢?攤開地圖看看,就知道大汗沒有虧了。“一出燕山”之戰的收獲,比諸葛亮一出祁山之戰的收獲可大多了!不僅拿下了馬孟山——插漢河套以東的大約半個燕山,而且還趁著遼西明軍東援的機會,拿下了天聰元年的寧錦之戰中沒有奪下的錦州城。
而且天聰大汗在“一出燕山”之役中的拿下的地盤可不是沒有實際駐軍,只是在地圖上隨便畫畫,而是真正駐兵屯田!從八旗當中抽出了正藍旗和鑲藍旗的半數人馬,加上八個新建的蒙古旗(八旗蒙古),以及一部分漢軍(現在還沒有八旗漢軍,只有漢軍牛錄),分別在馬孟山以東地區以及錦州周圍屯田戍守。
這可是真正的開疆辟土,真正將大金和南朝的邊界向前推了幾百里啊!
所以在四平街上開買賣的漢民和汗包衣奴才,可不敢說“一出燕山”打虧了......
雖然大金國沒虧,但是現在正在鑲紅旗的主子看鋪面的包衣奴才張小旗卻虧了!
他入口轉了一圈,好歹上了幾次戰場,最后卻什么都沒撈著,回來以后還是鑲紅旗的奴才。當包衣奴才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張小旗的爺娘因為天聰二年冬季開始的饑荒丟了性命——張小旗的年紀雖然不大,但是他的爺娘年紀都不小了,他是他爹和他娘的小兒子,他爹娘四十來歲才生了他。
而在這個時代,五十多歲快六十的人,除非是養尊處優而且注重鍛煉的人物,否則都老得不行,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也不可能提刀上陣去給大金國打仗了。
對鑲紅旗的主子們來說,這老兩口當然也就沒什么價值了......如果張小旗能得個旗丁的身份,當然有辦法為爺娘掙口吃的。
可他偏偏只是個奴才......雖然是個還有成長空間的小奴才,但是也沒辦法救了爺娘的命。
哪怕他愿意把自己的口糧讓出來給爺娘也不行——他是包衣奴才,是沒有餓死的自由的,只有主子認為他必須餓死的時候,他才能餓死!
而且能當主子的人都精明著呢,是不會把必須餓死的老人和孝子們擺在一起的!
他現在還記得和爺娘訣別的那一刻......兩個老人家大冷天的被抓了差,去錦州軍前效力,實際上誰都知道錦州軍前根本不需要他們,那么老了去干嘛?給明軍送人頭?而且主子們也不會提供沿途所需的口糧。
實際上就是把這些多余人口趕出去餓死......而向來孝順的張小旗,卻是笑著和爺娘分手的!
必須得笑,大金國的包衣奴才從征出城,怎么可以哭?在上回入口之戰中救了張小旗一命的范文寀帶著鑲紅旗的漢軍負責“護送”這群老包衣(不止張小旗的爺娘,還有好多人呢)去死......如果張小旗哭哭啼啼的給爺娘送終,范文寀就不得不殺雞儆猴了!
一想到自己笑著送爹娘去死,張小旗的心就疼啊!眼眶一酸,眼淚就在里頭晃蕩了。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的鑾鈴響過,幾匹健馬風也似的在街市上面掠過,當先的騎士穿著老百姓的衣服,還剃了個大光頭,張小旗認識他,正是鑲紅旗漢軍的備御范文寀,也就是范文程的哥哥......在把張小旗的爺娘送出沈陽城后,他就沒再回來,大過年的時候都沒見著,沒想到今兒卻見到了。
“范大先生!”張小旗喊了一嗓子。
范文寀這個時候已經放慢了馬速,聽見有人喊他,而且還挺耳熟,就勒住馬匹,回頭一望,就見著一個眼淚汪汪的張小旗。
“小旗......”范文寀看著這個瘦骨嶙峋的孩子,就是一聲嘆息,瞧他的模樣,也是餓得不行了!于是就一伸手,從懷里掏出小小的一個錢袋子,丟了過去,“這些錢你拿著,吃幾頓好的,補補身子......千萬別省!”
“范大先生......”張小旗一把接住錢袋子,馬上就明白了什么。張小旗今年已經17歲了,沒爹沒娘沒牽掛,鑲紅旗出兵的時候一準得帶著他這樣的奴才。
范文寀點了點頭,大聲道:“小旗,這次可不能再錯過機會了......一定要當上旗丁!這是你爺娘的遺愿......這年頭,只有當上了旗丁,才能好好活著,活出一個人樣來!”
張小旗緊緊捏住了那袋子錢,重重點頭,眼眶當中,全是淚水:“范大先生,俺知道了......俺這次一定要當上旗丁!”
只有當上旗丁,才能活出人樣!這就是擺在大金國的包衣、漢民、蒙古人眼前的唯一一條上升之路。
而且......絕對可以走得通,只要肯拿命出來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