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原腹地,河南府和懷慶府交界的邙山南麓,有一處依山而建的塢壁堡寨。這樣的塢壁堡寨在如今的北方山區,可以說是隨處可見。
這些堡寨的主人,往往是當地的強宗大族,本來稱霸鄉里,是一方土豪。在亂世來臨后,他們為了保全家門宗族,多半會抱團上山,在附近的險要之地修個寨子,作為一門一族的避難之地。
如果他們所在的州府,被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他們利益的政權統治,他們往往也會選擇合作,離開山中的城堡。譬如現在山東青州、登州、萊州三府地面上的豪強,都會選擇和洪興皇帝的政權合作......雖然朱皇帝要在山東搞攤丁入畝和一體納糧,但是他的政權并沒有觸動這些豪強的底線,也就是土地,而且朱慈烺的軍隊也顯示出能夠保護他們利益的能力。
但是在河南府這里,因為多爾袞推行的計口授田政策,許多豪強地主不得不選擇繼續對抗,盤踞在各處山險,高舉著抗清的招牌。
邙山南麓的這處塢壁的主人姓武,號稱和武則天有那么點親戚關系,有個早就“過期”的明朝舉人功名,人稱張孝廉。原本是邙山腳下偃師縣的大地主,在李自成攻破洛陽殺死老福王的時候,武孝廉就意識到天下大亂難免了。于是就散了些浮財,和族人上了邙山,建了一座武家堡,囤積了十萬石米面,想在山中躲過亂世,保全一族。
可是沒想到擊敗李自成這個流寇入主中州的東虜不知吃錯了什么藥,干起了李自成都沒干成的勾當——搞計口均田了。這一均田可把邙山武家給坑苦了。
家里世代積攢下來的數萬畝土地都給均了,本來世世代代給他家交租的農民都翻身成了田主,再不理睬武家了。武孝廉不甘心,就帶著族兵下山搶糧,結果被駐守洛陽的清軍當土寇打了,丟盔卸甲逃回了邙山,然后一咬牙一跺腳就派人去向呂梁山三太子稱臣,得了個偃師縣令的官職,開始在邙山上干起抗清保明的大事業了。
可是到了崇禎二十年,大出他預料的事情又來了,看著在東南越混越好的南明沒有打來河南,呂梁山上的張牙舞爪的貸王三太子也沒打過來,倒是早就消失在大家視線當中的張獻忠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了,勢如破竹,占領了洛陽。
這可就是東西兩京在手了......當年李世民打敗竇建德、王世充以后,不也是這樣的局面嗎?
武孝廉是很相信得中原得天下什么的,于是就去洛陽投了張獻忠,當了大西皇帝的偃師縣令。
不過他在偃師縣衙大堂上沒坐幾日,張獻忠的養子張可望就在鞏縣兵敗,接著偃師也告不守,武孝廉只好依依不舍的離開縣城,再上邙山。
就在他準備辭了大西朝的官,再回去吃朱三太子的回頭草的時候,東虜又在山東和南明的北伐軍打起來了。
這下原本打算棄了洛陽逃回關中的張獻忠又來了勁頭,準備在偃師和清軍來一場生死大戰——根據武孝廉得到的消息,張獻忠這個瘋子還一連殺掉了幾十個妃嬪,以示破釜沉舟,有死無生......
殺完妃子后,張獻忠又發了瘋一樣調集軍隊,不僅抽調了超過八萬人的大西精兵,還給武孝廉這樣的掛靠縣令下達了征兵、征糧的命令。而且還征用了武家堡壘作為大西皇帝的駐蹕之所——張獻忠打算在邙山武家堡指揮和清軍的決戰。
根據張獻忠的計劃,他要親率精兵在邙山上潛伏,再由張可望、張定國等人兵圍偃師,吸引清軍援兵,最后圍點打援,一舉殲滅清軍的援兵。
可接下去發生的事情又出乎了張獻忠的預料,張可望、張定國等人圍困偃師的多日,可是清軍就是置之不理。張獻忠命令他們強攻,可是小小的偃師城又好像堅不可摧,怎么都打不下來。
就在張獻忠感到心煩氣悶的當口,清軍的援兵又來了。這下老萬歲的自我感覺又好了起來,馬上帶兵出擊,想要給清軍一個下馬威。
誰知道負責洛陽方面戰事的尼堪已經和之前突入睢寧的那個滿達海會師了——滿達海在李巖南下后就向西一路撤退,退出了南明的地盤,會到了河南,又被多爾袞派到了尼堪麾下。這樣一來尼堪手頭就有兩萬九旗大軍了,所以增援偃師的清軍人數超過了15000人,還有12門3磅炮。
結果不說也知道,自然是一場慘敗!連張獻忠本人,也在交戰中被清軍的3磅炮轟出的鐵彈擦傷,一條胳膊粉碎性骨折,人也從馬背上跌下來,被手底下人搶到武家堡的時候已經不大行了。
熟悉地形的武孝廉只好冒險下山去找張可望、張定國、張文秀和張能奇等四大義子上山......
這會兒正是夜色深沉的時候,心事重重的武孝廉正帶著四個心事更重的大西皇子,走在邙山的山道上。
一行人只是默默前行,直上武家堡,走了一路,都沒有一個人吭聲兒的。
張獻忠老萬歲已經不行了,隨軍的郎中用千年野山參熬了參湯勉強吊住性命,總算熬到了張可望、張定國、張文秀和張能奇他們抵達的時候。
就在一間燭光幽暗,陳設樸素的屋子里面,臉色灰敗,雙眸已經失了神采的張獻忠,吃力的交代起了后事。
“......入他媽的毛,咱老子看來是過不了這一關了!不過也沒什么,咱老子連皇爺都當了,而且還他媽的當了兩回,太值了!可是沒有想到狗韃子那么厲害,看來咱們離開四川北上是昏了頭了。現在咱老子不成了,留下的這點家業,你們四個小兔崽子看著辦吧。”
張獻忠緩緩的說著自己的遺言,語氣中滿是悲涼。幾個義子都眼含熱淚,表情復雜的望著這位皇帝老子。等著張獻忠緩緩說完了一段,張定國已經哭了起來,“老萬歲,您快別說了,好好歇著,一定會好起來的。您好了,咱們再保著您打天下!”
“唉,”張獻忠擺擺手,“事到如今,還歇什么?就快下去見李自成了......咱老子先跟你們四個說好了,你們四個可不能讓咱老子裝活。男子漢大丈夫,死就死了,裝什么活?顯得貪生怕死,不是好漢......”
張可望抹著眼淚:“阿達老萬歲,額們可不能沒有阿達啊!”
張獻忠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來,臉色也一陣發青,看著馬上要死的樣子。
“入他娘的毛,”張獻忠又罵了句臟話,深吸了口氣,“咱老子再交代兩句,一是大西的隊伍不能分了......你們四個小兔崽子要想活,就不能分家單干!
二是不能投韃子,咱老子是給韃子打死的!韃子是你們四個的殺父仇人,要不共戴天!”
“孩兒們一定要報這個仇!”
四大養子異口同聲。
張獻忠這個時候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說話的聲音也細不可聞了,“明朝不好......明朝也不好,都他娘的是奸臣昏君,不是東西!......咱老子和姓朱的不共戴天,還是和,和李過一起過吧......怎么都是義軍,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