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之棟這話,讓蘇子籍有些不知道怎么反應,能讓仇人對自己一諾放心,這事也沒誰了。
“東西就在井口十步遠老楊樹下。”錢之棟又將女人暫住的地點,也說給了蘇子籍。
錢之棟尚想多說時,蘇子籍看到遠處甲兵已有不耐之色,并不想與錢之棟過多接觸,畢竟說幾句是正常,多說就不對了。
蘇子籍轉身要走,走了幾步,突然回首,問:“事到現在,對你的處境,你也應該理解,你現在是怎么想?”
“怎么想?”錢之棟突然之間冷笑:“別人會說,欲在鄉下當個富家翁,依我在想,假如從沒有出仕就好了。”
蘇子籍深深的看了一眼,這話聽起來平常,其實隱含著最深的含義,呼吸一口清冽海風,再不說話,抬起腳徑直走了。
“這話的意思是,死到臨頭,卻只是恨——恨自己為什么給大鄭出力。”
“到了這步,絲毫不悔,只悔自己為朝廷出力,心氣還很頑強。”
“在亂世,必是梟雄。”
“可惜,生錯時代了。”
蘇子籍并不知道,一開始結怨的桐山觀的當代觀主,有過這念:“寧可把天機秘術斷絕,也不使后世弟子,有機會報效朝廷。”
因沒有天機秘術,想當奴才而不可得。
或許,世上所有有才能之人,臨得這關頭,最大的怨望都是一樣,就痛恨當年,為什么給朝廷(老板)效力。
之后幾日,蘇子籍再沒見過錢之棟,仿佛那天相遇,只是錢之棟難得的一次放風。
但野道人從別人得了情報,告訴蘇子籍,錢之棟其實現在也沒有被拒在船艙里,每天都有一些時間可以出來吹吹風,曬曬太陽。
可自從錢之棟那天見到了蘇子籍,仿佛一下子就心如止水了,連出去吹風,都懶得動,脾氣也好了很多。
見錢之棟那樣,看守的士兵,就隨他去了。
“公子,大約再過一兩日,就能抵達京城,就是看這天色,似乎不是很好,要下雪。”
野道人與蘇子籍同站在甲板上,看了看天色,對蘇子籍說。
蘇子籍望著前方,雖現在還看不到岸,但只要一想到,一兩日就能登陸,與葉不悔見面,不必被拘在船上,心情就多少有些舒敞。
京城·清園寺·居士院青燈黃卷,鐘聲頌經 葉不悔整日獨坐在院,偶然出去也是會見棋圣杜成林,在香客眼里,她被迫在青燈古卷中度日。
“這是誰家的小娘子,怎一個人住在此處?”私底談起,不免會嘆息一番,這樣少女,竟然落得這一個凄苦的境地。
尚有幾個地痞,想打些主意,不知道為什么,過幾天就沒了。
“怕是貴眷,惹不得。”
對她的種種身份,隨時間一日一日過去,也就慢慢消弭了,只是更敬而遠之。
葉不悔對這些猜測,略有耳聞,她只能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凝神下棋,有空就抄寫著棋譜,說來也怪,抄錄一分,往往多了一分領悟,日子一天天過去,文稿一張一張,層層相疊,漸疊漸高。
棋藝也一分分漲,惹得了杜成林連連驚嘆。
等累了,葉不悔皓腕輕移,擱下棋子,凝眸看著棋盤,卻有些意猶未盡,又轉身拿出了前幾日才收到的厚厚一摞家書,看了這封又看那封,明明已翻看了無數遍,可她仍看不夠,仿佛能透過熟悉的筆跡,看出一朵花來。
直到腳步聲響起,聽到外面敲門聲,她才將書信放下,披個斗篷出去。
隔著門,葉不悔問:“誰?”
“夫人,小侯爺命我來給您送口信,說是蘇公子已在歸途,不日即將抵達京城,請您不必擔心,靜候佳音就是。”
“真的?蘇子…我夫君要回來了?”葉不悔忙將門打開,追問。
對面是常來的李嬸,手里還有個竹籃,她福了一禮:“是這樣,我家小侯爺也是聽到了消息,說欽差船快則一日,慢則兩天,就能抵達京城。”
“特派我來送信。”
“多謝你來報信,這些你拿去。”這是喜事,幸葉不悔身上有些銀豆子,抓出幾粒給了她。
李嬸笑著收下了。
“謝夫人的賞,欽差船到了,提前必有快船通知,我要是得了消息,就來告訴夫人。”
“那就有勞了。”
“還有,這些吃食,都是府內的東廚的,夫人派我來送些。”
其實就是些點心果脯蜜餞,葉不悔又道了謝,接了竹籃,等她離開,心情頗好的回轉屋里,將斗篷脫了扔到一旁,輕輕捧起一封家書,對著書信說:“你總算是要回來了。”
“消息送過去了就好。”侯府,方小侯爺聽到報告點了點頭,揮手讓她退下,坐到了炭火盆前,用火筷子漫不經心撥著炭,火光照在了臉,忍不住自言自語:“沒想到,竟讓蘇子籍立下軍功,甚至還這么快就回來,也不耽誤會試,動手腳的人,此刻怕已怒了。”
不僅沒能讓蘇子籍吃了大虧,還反“送”了功勞,更沒能成功阻了參加考試,還在皇上落下了不好的印象,堪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想到齊、蜀二王此刻心情怕不好,方小侯爺就忍不住有些想樂:“就是不知,同去的太學生是不是也立了功。”
聽說兩位欽差送回來的戰報里,并沒提到邵思森,怕就算是立了功也有限。
此刻還不知道邵思森已在海上殞命,方小侯爺便就此拋開,不去多想了。
只是笑過了,小侯爺仍心事重重,皺眉不語,剛才這是苦中作樂,現在卻只是想著:“今春,皇上又有微恙。”
說是微恙,為了不震動朝廷,真正的微恙,都是不傳到外面,能傳到外面的微恙,其實就不輕了。
“今上年紀并不算太大,不過是知天命的年紀,尚未到耳順,但屢次報恙,卻是不妙。”
這大逆不道的想法,本不應該臣子去想,但方小侯爺不得不想。
“要是尚有五六年,蘇子籍或有些機會,要是五年不到,就算皇上扶持,怕也斗不過齊、蜀二王。”
“可我侯府,已經介入了蘇子籍之事,雖自己清楚,是奉了上命插手,可外人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把我們歸成一黨,到時齊、蜀二王誰登了基,想到了這處,發作起來,又怎么擋?”
“除非我反戈一擊,但必惡了皇上,皇上只要一息尚存,雷霆之怒更是難當。”
想到這處,方小侯爺不由憂心,這被迫上了賊船的滋味,可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