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是尚書府跟過來的家仆,在船上主要管理的就是崔兆全帶去的私庫,不用親兵,就是防止有人覺得公私不分。
這次隨船運輸過去的可還有八十萬兩餉銀,都是九八色的官銀,當日檢查時,把綢布扯去,只見箱子里餃子一樣密行排列,都是锃明噌亮的銀元寶,看一眼就讓人覺得眩目。
崔兆全注意到,在場的人一下子都直了眼,自己能克制住,仆人未必能。
而且崔兆全對皇帝再派個太監跟著有些心里忐忑,自然更加謹慎,把公私劃的很清楚,不肯給人抓到半點把柄,斷不肯讓自己仆人管理公庫,以免出了事說不清楚。
王二聽了,很快就端個木托盤進來。
這木托盤上面,放著兩個巴掌大的錦袋,微微鼓著,明顯都裝著東西。
崔兆全看似隨意的拿起一個,笑著遞給邵思森。
長者賜,不可辭,邵思森忙雙手接過,作揖道謝。
蘇子籍也得到了賜給的一個袋子,拎在手里,覺得手感不輕,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想也知道,應該是硯臺或好墨這些讀書人能用的東西。
“都散了吧,學問無止境,你們不得自滿,去吧!”崔兆全將東西賜給,就讓兩人出去了,一時間,甲板上只剩下了崔兆全跟張公公兩人了。
兩人相對無話,良久,趙督監將手里杯盞輕輕一放,輕笑:“崔大人,上次你沉默,是因蘇子籍才學驚人,這次你沉默,又是為何?”
“這個閹貨!”崔兆全面對趙督監好奇目光,知道不說出來,這位怕不會甘休。
事實上,在看過蘇子籍修改過的文章,崔兆全本就有著一股傾訴欲。
只是當面說了,或對旁人說了,很容易傳出去,就是對蘇子籍的捧殺。
倒是趙督監,是首腦太監,嘴一定很嚴。
想到這里,崔兆全嘆著:“第一次驚訝,老夫是感慨后生可畏,這水平其實已經是進士之才,與老夫相比,也不過是毫厘之差。”
“第二次時,老夫是震驚,雖在史書上讀過,但現實里,從沒有想過,真有指一反三,頓悟大道之人!”
“這第二篇的水平,老夫已不能當一日之師了,你說,我能不感慨,能不沉默么?”
蘇子籍修改前的文章,雖讓他吃驚,但尚能接受,可修改后,他看了幾遍,逐字逐句檢查,以他的水平,竟都無懈可擊,尋不出紕漏。
就算是自己鼎盛時所做,也就是這樣了。
趙督監微微驚訝,心中還有著一種難以與外人說自豪,輕笑一聲,調侃:“難不成與榜眼一樣?”
崔兆全苦笑道:“差不多,硬要挑剔,只能說,尚差一點年紀帶來的閱歷,哎,但這本就不是缺點,年輕人有著沖勁與朝氣,反更合適。”
“蘇子籍有此等才,這次被丟到隊伍里去西南,誤了考期,怕是太學里有人嫉賢妒能。”
這樣的才華,想必礙了不少人的眼,本來這種誤入名單的事就十分荒誕,看了蘇子籍的文章,崔兆全立刻明白了,這是有人嫉妒蘇子籍,害了誤了三年。
作讀書人,崔兆全對蘇子籍很難不生出同情與憐惜。
趙督監聽了,只是一笑,隨口應著:“崔大人說的,倒有這個可能,人啊,總是這樣,木秀于林,風必催之!”
心里暗想:“這可不是什么太學里的人使壞,而是齊王出手了。”
“不過,蘇…蘇舉人的才學,竟能讓崔兆全夸贊,倒讓咱家驚訝,崔兆全可不知道蘇舉人身份,這樣推崇,說明蘇舉人本身就極出色,風采過人。”
“這次西南之行,定要護住蘇舉人,趕上了科舉,或真能一舉成名天下知,到時,皇上也許會相認。”
這樣想著,心中已有了想法。
再說蘇子籍與邵思森二人離了船,回去自己的船,邵思森的目光,就忍不住往蘇子籍提著的袋子上瞟。
“也不知尚書大人給了我們什么東西。”見蘇子籍一點打開看的意思都沒有,邵思森忍不住說了這一句。
蘇子籍只是笑笑:“不管是什么,都是長輩的一番勉勵。”
“蘇賢弟說的是。”邵思森扯了扯嘴角,不得不說。
蘇子籍都這樣說了,他再提這么打開,互相看一看里面,就顯得很刻意了。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邵思森關上門,才微微皺眉,將手中袋子打開了。
看清了里面,神色微變,有點驚喜。
“這是…山黃硯?”
山黃硯,是宜陵省端黃府的特產,其硯用山黃石所制,因上好山黃石不僅顏色微黃,上面偶有紅色細點,還有一種幽香,近似梅香,也因此好的扇黃硯,又被喚山黃梅硯。
越是上好的山黃梅硯,上面的紅點就越是酷似梅花,味道也更是清新、沁人心脾。
這袋子一打開,撲面而來的淡淡幽香,讓邵思森也驚喜了下。
雖說原采地的官購,價格比市價便宜不少,但用這個賜給隨行的太學生,是很看得起了。
就算是正經的師長逢年過節所賜,也不過這樣了,甚至可能還不會這樣珍貴。
“就是不知,蘇子籍的袋子里,是否也是山黃硯?”
將這塊硯臺取出,在手上把玩,邵思森欣喜余,忍不住惦記著蘇子籍的袋子。
本以為,這種惦記過一會也就散了,沒想到,因著心中這想法,接下來的時間里是坐臥不寧,連手里的書都看不下去了。
“不行,要是不能得知蘇子籍袋子里是什么,怕我難以靜下心來。”
“可看蘇子籍的模樣,似乎并不想讓我知道。”
思來想去,邵思森做出了一件往常絕不會去做的事。
他就住在隔壁,當聽到不遠處蘇子籍房間的門響了,慢慢側耳聽著,腳步聲遠了。
“應是去方便了。”邵思森想。
雖然每個房間里都有著恭桶,但這只是備用著,實際上能出去上,大家基本都是出去。
將門輕輕推開,走出來,發現通道已沒了人,這也正常,因這條船住的就是隨員,邵思森來到了蘇子籍的房間門口,敲了幾下門。
“蘇賢弟?蘇賢弟可在?”又輕喚了兩聲。
無人應答。
看來剛才的確是蘇子籍出去了,這樣想著,邵思森嘴里說著“蘇賢弟,我進來找你了”,手已將門一推,走了進去。
艙房內空空,一覽無余,果然無人。
他接下來的動作很快,只翻找了片刻,就在角落里翻出與他基本同色花紋的綢袋。
上面有著繩子,快速解開,只往里一看,邵思森原本提著的心,頓時猶掉進了河水里,濕漉漉,別提多難受了。
“竟不止是山黃硯,還有一塊墨?”
“墨竹…竟是墨竹。”
一塊看著猶一截墨色竹子的墨,同樣是特產,與山黃梅硯一樣,在讀書人看來,是清貴風雅之物。
邵思森不是買不起這樣的東西,而是尚書大人給的東西,數量不一樣,這代表的態度不同。
蘇子籍袋子里的東西比他多一件,這定是因在尚書大人眼里,蘇子籍明顯比他強,比他更有才。
“不好!”就在這時,已快到門口的腳步聲,讓邵思森驟然一驚。
他忙將袋子快速系好,又放回原處,只來得及直起身,蘇子籍就已是從外面走進來,正不解地看著他。
“邵兄,你這是?”
“我是來找你的!”邵思森說,話一出口,感覺到自己說話聲音似乎大了一些,忙收斂了,努力平靜地說:“啊,剛才我進門前,還以為你在,結果推開門,才發現是聽錯了。”
這話有點敷衍,但也不能說什么。
蘇子籍房間里本就沒有機密,又恰好出去了,這理由說得過去。
蘇子籍沒有多計較,看了邵思森一眼,說:“原來是這樣,邵兄找我,定然是有什么要緊事了?”
“要緊事倒是沒有,就是想問問你,一會可要一起讀書?”邵思森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主動邀請。
蘇子籍想了想:“今日大家作了文章,都有些累了,不如改日?”
“可以,那就改日好了!”邵思森總覺得蘇子籍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心想:難道蘇子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么?
這樣一想,就越發難堪,忙不迭說:“既然你累了,那我就不久留了,你且歇息著!”
說完,就匆匆出去。
“…”蘇子籍其實剛才沒有多心,現在這神態才使他有點警覺,站著,目光下意識一掃,落在了錦袋的位置,他一向心細,自然注意到袋子擺放的位置,與自己走時變了一些。
“原來他竟是沖著這東西來。”搖搖頭,對邵思森,蘇子籍無語。
出了蘇子籍房間的邵思森,臉色蒼白回到了自己房間,一關上門,就背靠著喘起了粗氣。
“斯文掃地,我竟做出這種事…”他心虛又難受地抹了一把臉:“可我苦讀多年,竟真不如蘇子籍么?”
“既有了蘇子籍,又何必再有我?”
同在一屆,有這樣一座山壓著,這對讀書人,尤其想要揚名的讀書人來說,簡直就是當頭一棒。
生平第一次,邵思森感覺到了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