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緋和端木珩分別挑開了車廂兩邊的窗簾,一眼就看到外面的街道上兩頭都有著褐衣、戴尖帽的東廠番子策馬奔馳在街道上,聲勢赫赫。
原本離開國子監的幾個監生也被東廠番子都趕了回來,街道上停著的馬車也統統被攔住了。
“東廠辦事,國子監的人一個都不許走,全都給我回去!”
“不相干的人趕緊避讓!”
“那邊的馬車都停下,等我們檢查了才可以離開!”
那些東廠番子在街上高呼著,沒一會兒就有七八人面目森冷地守在了國子監門口,其他的東廠番子則在街道上來回巡視檢查。
街道上一下子就亂了,那些路人、那些監生以及那些來接送的馬車都驚慌失措,人心惶惶。
幾個被趕回來的監生正好與三四個要出門的監生迎面對上,都默默地退到了門檻后的庭院里,面面相覷。
東廠的人自然不是無緣無故地封鎖國子監,很快就有人想起了之前在三味堂發生的事,不禁若有所思。
素聞東廠的探子遍布京城的各個角落,難道說…
幾個東廠番子沿著馬車一輛輛地搜查著,那些只有馬夫的空車一律趕走,那些監生則被趕下了馬車。
“喂…”一個小胡子的東廠番子慢悠悠地策馬來到了端木府的馬車前,正要用刀鞘去挑簾子,卻見車窗里探出一張熟悉的小臉,差點沒從馬背上摔下去。
這,這,這不是督主的義妹嗎?!
“四姑娘,您也在這里啊。”前一刻還面無表情的小胡子臉上登時就掛上了殷勤無比的笑,幾乎是點頭哈腰,“真是巧了。”
端木緋笑盈盈地看著他,問道:“這位大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不敢當不敢當,四姑娘叫我一聲大牛就成。”小胡子受寵若驚地說道,“就是剛剛聽說國子監有人鬧事,督主就過來看看。”
“岑公子也來了?!”端木紜也聽到了小胡子的話,脫口而出。
她抬手將窗簾又撥開了一些,露出半張明艷的臉龐,下意識地朝街道的兩邊張望著,就看到七八丈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不緊不慢地朝國子監這邊走來。
他身后血紅色的夕陽懸掛在西邊的天空中,街道的兩邊一眾東廠番子十步一崗地守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青石磚的街道中央空蕩蕩的,只有身披黑色斗篷的岑隱信步行走其上,夕陽在他身上灑下一片血色的光輝,襯得他白皙似雪的肌膚白得透明,眉目如畫。
不僅是端木家的姐妹倆,那些國子監的學生也都望向了岑隱,一個個神情肅然,仿佛看著一尾色彩絢爛的毒蛇般,不敢動彈。
岑隱本來是要直接走進國子監的,但是小胡子殷勤地過去稟了一句,岑隱就朝端木家的馬車望了過去,端木緋很愉快地對他揮了揮手,笑得與她身旁的端木紜一樣燦爛明媚。
岑隱停下了腳步,勾唇笑了,夕陽的余暉下,他那雙狹長深邃的眸子里似是燃著兩簇火焰,火焰跳躍了兩下,又平息下來。
他隨手撩了一下斗篷,大步流星地朝姐妹倆走了過來。
“岑公子。”端木紜笑吟吟地對著岑隱微微頷首,神情泰然,落落大方,仿佛她面對的不是堂堂東廠督主,而是一個世交好友。
端木緋也乖巧地隨姐姐一起跟岑隱打了招呼,又從馬車里拿出了一個紅漆木食盒道:“岑公子,我家廚娘做的栗子糕可好吃了,您試試。”
岑隱從善如流地抬手接下了。
一旁的那個小胡子連忙殷勤地替自家督主提著這食盒,心道:四姑娘不是督主的義妹嗎?!怎么不叫兄長反倒叫什么公子呢?!…算了,自己想那么多干嘛,許是督主與四姑娘喜歡呢!
馬車里的端木珩表情也有些古怪,怔怔地看著那個食盒消失在他的視野中,心情復雜:這栗子糕自己還沒吃上過一塊呢…
端木珩當然不是舍不得幾塊栗子糕,只不過…
他的四妹妹還從不曾親手拿過點心給他吃,難道…難道是因為他一直催她念書的緣故?!
端木珩的目光從窗口又移向了端木緋。
覺得自己是不是該反省一下…
端木緋突然又覺得脖子后涼颼颼的,頸后的汗毛倒豎了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轉頭對上端木珩若有所思的眼神,心更慌了:她也沒做什么啊,怎么大哥又在惦記她了?!
端木緋登時覺得自己簡直比竇娥還冤,大眼眨巴眨巴。
端木紜沒注意端木珩與端木緋之間的眼神交流,正想跟岑隱說這栗子糕配普洱茶最好,忽然發現陰沉的天空又開始飄起雪花。
那稀稀落落的雪花落在岑隱身上那襲玄色的斗篷上就化為了水滴。
“岑公子,你等我一下…”端木紜一邊說,一邊彎腰取來了一個小巧精致的銅鏨花瓜棱手爐,熟練地往手爐里加了炭,然后抬手把這個手爐遞出了窗戶。
“拿著。”端木紜對岑隱道,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岑隱目光微凝,下意識地抬手接過了,他白皙的手指與那手爐的古銅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手爐的表面傳來暖烘烘的觸感,岑隱把手爐揣在手里,手指不經意地在手爐上摩挲了一下,含笑道:“那我就收下了。”
他狹長微微上挑的眸子含著寶石般的光芒,目光在端木紜的臉上停頓了一瞬,眸子變得愈發幽深。
周圍的幾個東廠番子自然也看到了這么一幕,傻眼了,多是心想著:手爐什么的,以前從來沒看過督主用啊!
幾朵雪花正好掉進小胡子的領口里,他猛地打了個激靈,清醒了過來,心里暗罵自己真是馬虎,看這天氣就像是要下雪的,他早該把手爐、暖爐、紅泥爐什么的備好的。哎,又錯過了一次嫌殷勤的機會。
端木緋湊在端木紜身旁,也把她的手爐拿出來給岑隱看,笑瞇瞇地說道:“岑公子,這手爐很方便的,你可以揣在袖子里…誰也看不到。”
她笑得十分可愛,熟練地把手爐藏進了袖子里,那帶著賣乖的神情逗得岑隱又是一陣忍俊不禁,唇角揚得更高了。
小胡子在一旁看著,竟然從自家督主的眼神中隱約看到一抹慈愛,登時就對端木緋更為敬仰了,心道:不愧是督主的妹妹啊,以后看到四姑娘那可得小心伺候著!
小胡子正魂飛天外地胡思亂想著,就聽岑隱淡淡地說道:“這街上未免太擠了,讓他們都走吧。”
岑隱口中的“他們”指的當然是街上那些被攔下的馬車和人。
小胡子一下子就回過神來,心有戚戚焉地直點頭,是啊,這么擠,四姑娘的馬車都堵在這里走不了了!
“是,督主。”小胡子忙不迭領命,緊接著就拔高嗓門對著街上的那些東廠番子重復了一遍。
那些渾身緊繃的監生們頓時松了一口氣,他們本來還惴惴不安,以為這下慘了,怕不僅是自己要進詔獄,連家人都要被自己連累,沒想到岑督主比傳聞中的要講道理多了。
又或者…
不少人的目光看向了馬車里的端木珩與端木緋三人,心里浮現某種可能——
或者是端木公子替他們求的情?!
多半是這樣的!
端木公子肯定知道他們并沒有忤逆東廠的意思,便與岑督主提了一句。
那些監生都對端木珩投以感激的目光,又紛紛地對著岑隱的方向拱了拱手,不敢再多留,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步行的步行,一個個趕緊走人。
兩三位監生在馬車拐出鳴賢街的那一瞬,從車窗探出頭回頭看了一眼被東廠番子圍得嚴嚴實實的國子監,心里暗嘆:那些口口聲聲要去長安右門請愿的傻子們今天可慘了。
東廠封了國子監那可是本朝素未有過的,怕是又要掀起一片腥風血雨了,他們得趕緊回去和家里人說一聲才行。
前面的車動了,端木家的馬車終于可以慢慢地往前走了,端木緋對著馬車外的岑隱揮了揮手告別。
岑隱莞爾一笑,微微頷首算是跟姐妹倆道別,然后就揣著那個手爐朝國子監的大門去了。
鳴賢街上,眾人來來去去,還是一片喧嘩紛亂,人心浮躁,走的走,避的避。
亂的不僅僅是國子監,隔壁的惠蘭苑也已經得知東廠來了國子監的事,也是慌了神。
女學中的學生們多是官宦人家的子女,有些姑娘家的兄弟就在國子監讀書,于是聞訊而來,跑到了惠蘭苑的大門口,伸長脖子往外張望著,誰也不敢去找東廠的人說話。
國子監里陸陸續續地有監生出來了,一個個面色都不太好看,似是驚魂未定。
“哥哥,你沒事吧?”一個粉衣姑娘快步朝一個青衣監生迎了上去,拉著兄長的袖子上下打量著,差點沒喜極而泣。
那青衣監生松了一口氣,安撫妹妹道:“幸好端木兄替我們在督主跟前美言了幾句…妹妹,我們趕緊走吧。”
這時,陶三姑娘步履匆匆地趕到了惠蘭苑的大門口,正好聽到了青衣監生的那句話,腳下的步子緩了緩。
“程姑娘,余姑娘,敢問可曾見過我二哥從里面出來?”陶三姑娘急忙問道。
那兩位姑娘都是搖了搖頭,臉上寫滿了焦急之色,她們候在這里好一會兒了,都沒見家中兄弟出來,心急如焚,不禁浮想聯翩,生怕兄弟被東廠拿下,更怕他們遭遇不測…
陶三姑娘朝國子監那邊張望了一番,也沒瞧見兄長陶子懷的身影,急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想起剛才那青衣監生提到了端木珩,陶三姑娘遲疑了一瞬,吩咐丫鬟道:“你去問問端木公子走了沒?”
丫鬟不一會兒就找人打探了消息,小跑了過來,指著前方十來丈外的一輛青篷馬車道:“姑娘,奴婢打聽到那是端木家的馬車。”
陶三姑娘拎著裙裾,急切地朝那輛青篷馬車跑去,也顧不上什么儀態了。
丫鬟跑到馬車前方,攔下了馬車,陶三姑娘緊隨其后地跑到了馬車旁,氣喘吁吁地說道:“端木公子!我是陶子懷的妹妹,我想問問公子我的兄長現在如何了?”
馬車里的端木珩挑開了窗簾,看向馬車外的陶三姑娘,簡練地答道:“陶姑娘,令兄應該還在國子監。”
陶三姑娘聞言更急了,眉心緊鎖,又上前了半步,再問道:“端木公子,敢問國子監里到底發生了什么,東廠為什么會來?我二哥現在怎么樣了?他…他沒事吧?”陶三姑娘俏臉微白,掩不住焦急擔憂之色。
端木珩搖了搖頭,淡淡地又答道:“陶姑娘,我也不知。”
陶三姑娘雙目微瞠,在她看來,端木珩怎么會不知道呢?!他也是剛剛從國子監里出來的,之前自己明明聽那個監生說是多虧了端木珩,岑隱和東廠才放他們出來了…
現在端木珩竟然矢口否認!
他分明就是故意不告訴自己,而原因想必是出在…
陶三姑娘抬眼看向了端木珩后方的端木緋,雙拳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差點就要轉頭離去,但還是忍住了。
為了二哥,她低頭一次又何妨。
陶三姑娘咬了咬下唇,壓抑著心頭的憋屈,歉然地對端木緋道:“端木四姑娘,上次是我冒犯了姑娘,請姑娘不要見怪,求求姑娘和令兄告訴我我二哥的情況。”
“…”正在喝茶的端木緋從茶杯里抬起頭來,一臉莫名地看向了陶三姑娘,實在想不明白話題怎么會扯到自己的身上。
她今天回去得翻翻黃歷才行。
端木緋放下茶杯一本正經地說道:“陶三姑娘,東廠在辦差,自有東廠的規矩與道理,若是令兄無罪,一定可以跟別的監生一樣被放出來的。”端木緋隨便地抬手指了指街上的那些個監生。
端木緋的聲音清脆響亮,傳得馬車方圓一兩丈的人都聽到了,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陶三姑娘,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
約莫是陶子懷還沒從國子監出來,陶子懷的家人攔著端木家的馬車,在為難端木珩呢!
“端木…”
陶三姑娘還想再說什么,端木珩已經打斷了他,招呼外頭的車夫道:“老馬,回府!”
車夫揮了揮馬鞭,駕著馬車繞過那丫鬟走了,陶三姑娘不死心,還想再攔,然而,兩個東廠番子看到有人竟然敢攔督主義妹的馬車,立刻就跑過來獻殷勤。
其中一個東廠番子對著陶三姑娘趾高氣昂地嚷道:“東廠辦事不許喧嘩!”
“跟她這么多廢話干嘛?直接把人攆走就是了!”另一個東廠番子陰陽怪氣地地接口道,“喂,你是要自己走,還是我們‘趕’你走!”
陶三姑娘嚇得連退了兩步,她要是被東廠的人沖撞了,那長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
端木家的馬車終于順暢地駛出去,馬車里的端木紜也看到了后方的這一幕,須臾,她就收回目光,放下了窗簾,有些感慨地說道:“蓁蓁,東廠的人真和善,就和岑公子一樣。”
“…”端木珩和端木緋皆是神色微妙地看著端木紜,無論是東廠還是岑隱,肯定和“和善”扯不上什么關系。
姐姐高興就好。端木緋默默地又捧起茶盅,自顧自地喝起茶水來,心道:反正,岑隱和東廠對她們都很好,這樣就行啦,管別人怎么樣呢!
駛出鳴賢街后,前方的街道就空曠了不少。
馬車開始漸漸地加快速度,外面的街道上隱約可以聽到那些路人百姓也在談論著剛剛東廠去了國子監的事,一個個都說得繪聲繪色:
說是東廠殺氣騰騰地查抄了國子監,把里頭的先生、監生全數都拉去了詔獄;說是東廠在那里殺雞儆猴地大開殺戒,還砍死了一個監生呢…就好像親眼看見了一樣。
外面吵吵嚷嚷,端木緋忽然放下手里的茶杯低呼了一聲:“啊!”她一雙大眼瞪得渾圓,就像是一只受驚的貓兒一般。
端木珩和端木紜皆是神情緊張地看向了端木緋,還以為是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誰想,端木緋鄭重地對著端木珩道:“大哥哥,你答應請我吃錦食記的蜜餞,可不能賴賬啊。”
馬車里靜了一瞬,端木珩的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覺得自家妹妹的心真大。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這是優點,自己要好好學學才行。
端木珩暗暗心道,嘴上吩咐車夫又改道去了錦食記,繞了一大圈,才回到了端木府,而這時,方申初而已。
小雪綿綿,紛紛揚揚地自天空墜落,在馬車頂部積起一層薄薄的雪花。
車夫把馬車停在了儀門處,端木珩第一個下了馬車,又順手扶了把端木緋,隨口道:“祖父還沒回來,四妹妹,我先去瓊臺院寫先生布置的功課…”
端木緋一聽到什么“先生”、“功課”之類的就頭大,生怕端木珩也要叫上自己,急忙找了個借口打斷了端木珩:“我出來了老半天,我家團子怕是餓壞了,大哥我先走了。”
端木緋也顧不上端木紜了,拎著裙裾,一溜煙地跑了。
留下馬車里的端木紜和馬車外的端木珩面面相覷,端木紜“噗嗤”地笑了出來,銀鈴般的笑聲隨著寒風彌漫了開去。
看著端木緋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端木珩也覺得有些好笑,嘴角染上一分清淺而愉悅的笑意,失笑地搖了搖頭,負手朝柳先生的瓊臺院走去。
馬車里的端木紜留到了最后,可是她才下了馬車,步履又頓住了,看到車輿的護欄上掛了一個鴨黃色繡竹葉的荷包。
端木紜一把抓起那個荷包,湊到眼前看了看。
這不是自己的荷包,也不是妹妹的,但是看著又很眼熟…
到底是在哪里見過呢?!
“姑娘…”候在馬車旁的紫藤疑惑地喚了一聲,就見端木紜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端木紜終于想了起來,難怪她覺得這個荷包眼熟,這…這…這不是小八哥曾經從岑隱身上搶走的那個荷包嗎?!
想來定是適才岑隱在國子監門口與她們說話時,這個荷包不小心被勾落了…
端木紜緊緊地捏著那個荷包又上了馬車,吩咐車夫道:“老馬,調頭回國子監!”
外面的車夫應了一聲,就又把馬車往大門方向趕,紫藤傻乎乎地站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端木府剛剛才關閉的角門又再次吱地打開了,青篷馬車匆匆地駛出了權輿街,朝著鳴賢街的方向馳去。
這一次,他們不用去錦食記,因此馬車走的是另一條路,暢通無阻,不過飛馳了一炷香功夫,他們就再次回到了鳴賢街。
一眼望去,整條鳴賢街上都沒什么行人馬車,冷清蕭瑟得很,只有國子監的門口圍著一個個佩刀的東廠番子,身上散發著一種生人勿進的氣息。
國子監旁邊的惠蘭苑早就空了,那些在女學就讀的姑娘全都被打發回家了。
街頭還有些百姓探頭探腦地往國子監方向張望著,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卻完全不敢大聲,唯恐被東廠的人聽到了,端木家的馬車獨自行駛在空蕩蕩的鳴賢街上,顯得尤為突兀。
馬蹄聲和車轱轆聲重重地回蕩在車夫的耳邊,他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慢慢地放緩了車速。
生活在京中的人誰沒聽說過關于東廠的威名與種種“豐功偉績”,車夫嚇得心里直打鼓,回頭問馬車里的端木紜:“大姑娘,國子監還被東廠的人圍著,我們過去會不會被攔下?”
端木紜挑簾朝馬車外望了一眼,理所當然地說道:“不礙事。”她心里慶幸地想著:幸好趕上了,東廠的人還沒走!
守在國子監門口的東廠番子當然也看到了這輛青篷馬車,其中一個黑膛臉的東廠番子皺了皺眉,雖然他們東廠沒封街,可是誰不知道他們東廠在這里辦事,這輛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馬車也太不識趣了。
那黑膛臉上前了一步,打算趕走那輛馬車,誰想他身旁瘦高個突然把刀鞘一橫,攔下了他。
“這車夫看著有些眼熟…”那瘦高個一手摸了摸下巴,跟著激動拍了下大腿,“這不是端木家的馬車嗎?”
瘦高個白了那黑膛臉一眼,意思是,你也太沒眼色了!差點就得罪了貴人!
青篷馬車行駛得越來越慢,最后在端木紜的示意下,停在了國子監的斜對面。
端木紜挑開窗簾,朝斜對面的國子監看去,見幾個東廠番子只守在國子監門口,沒一個過來驅趕自己,心道:看吧,東廠果然很和善。
端木紜嘴角翹得更高,笑意盈盈,她知道岑隱今日是來辦差的,所以打算在此等他出來。
國子監門口的幾個東廠番子見馬車就停在了那里,一頭霧水地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本來以為是督主的妹妹來見督主,可對方怎么又不過來了呢?!
那黑膛臉遲疑地問那瘦高個道:“老許啊,你說我們要不要進去稟督主一聲?!”
那瘦高個看了看斜對面的馬車,又回頭看了看國子監,也有幾分猶豫。
此刻,身處三味堂的岑隱正愜意地坐在廳堂最前方的一把太師椅上,手里把玩著一個南瓜形的小手爐,漫不經心地說道:“本座聽聞有人說東廠跋扈,內宦專權,要去長安門告御狀…”
岑隱身旁站著三四個東廠番子,目光也難免落在那個手爐上,暗暗地交換著眼神:原來督主畏冷啊。哎,他們真是太大意了!
回頭他們可得給督主多備幾個手爐輪著用才行。幾個東廠番子心里暗暗地琢磨著,打算辦完這件差事就趕緊買手爐去。
廳堂里,只有岑隱一人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皇上這些日子龍體欠佳,為免皇上過勞,本座親自跑這一趟,想告什么就說吧!本座在這里洗耳恭聽。”
岑隱陰柔的聲音還是如常般不緊不慢,但是對于這廳堂里的二十三名先生、監生而言,卻是如轟雷般響亮,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像是一記重錘敲打在心頭。
眾人垂首而立,生怕下一刻東廠的人就會把他們都拖去詔獄,嚴刑拷打。
人群中的陶子懷僵硬得好似被凍僵似的,額角沁出滴滴汗珠,他被嚇到了。
陶子懷之前確實是想告御狀,但是,他想的是法不責眾,他聯合了一干學子,代表了是士林,東廠必不敢拿他怎么樣。
直到能上達天聽,自己的目的就算成功了,就算不能把岑隱拉下馬,也能銼銼他的銳氣。
沒想到東廠的消息這么靈通,他們還沒出國子監,岑隱就率東廠找上門來了…
不僅是陶子懷怕了,之前與他一起義憤填膺的幾個監生此刻看著岑隱和他身旁的東廠番子,也怕了,多是一聲不吭。
也還是有不怕死的愣頭青,那鄒姓監生跳了出來,他昂首挺胸地上前幾步,指著太師椅上的岑隱斥責道:“岑隱,你是內宦,內宦就該知內宦的本分,你司禮監掌的是批紅與宮廷一切禮儀,可是你竟想越俎代庖,妄想把持朝政,實在是癡心妄想!”
鄒姓監生說得那個是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在場的其他人頭低得更下了,大部分人都巴不得當場消失才好,心里暗暗后悔怎么沒跟著端木珩他們早點離開,也不至于牽扯到這種事情中。
曹千戶從一個東廠番子手里接過一本冊子,翻著冊子與岑隱說著:“督主,此人叫鄒仲華,今年十八歲,是前年院試中的秀才,受冀州白云書院舉薦,來了國子監讀書。”
岑隱修長如玉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撫著手里的手爐,薄唇微翹,笑瞇瞇的,似乎完全沒有動怒。
鄒仲華滔滔不絕地將岑隱好生斥責了一番,越說越是憤慨,轉頭看向了左后方的陶子懷以及其他幾個同窗道:“陶兄,徐兄,蘇兄…你們也來說說吧。”
陶子懷以及周圍其他幾個被他點名的監生神情各異,有的人書生意氣,如鄒仲華般義憤填膺地附和了幾聲;有的人一開始慷慨激昂,現在事到臨頭,卻懼了;有的人本來就是渾水摸魚。
鄒仲華見大部分人都不說話,就看向了陶子懷,朗聲道:“陶兄,你也說幾句啊!”
陶子懷瞬間慌了神,腦海里幾乎是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否認道:“鄒兄,你胡說什么!”
鄒仲華難以置信地看著陶子懷,一臉被背叛的受傷,“陶兄,你明明說,宦臣當權,乃亂國之相嗎?!”
“…”陶子懷臉上霎時血色全無,想否認,又覺得喉頭艱澀說不出話來,畢竟在場的眾人中可不止是鄒仲華一人聽到他說了那番話。
岑隱閑適地靠在后方的椅背上,笑瞇瞇地看戲。
曹千戶又在冊子上翻了兩頁,對著某一頁讀道:“陶子懷,乃翰林院侍讀學士陶凡的次子,年方弱冠,去歲京城院試第二名,來國子監有三年了。”
曹千戶那尖細的聲音陰陽怪氣的,聽得陶子懷心中愈發不安,這一刻,他不僅是怕,而且還有什么深深的恐懼。
他會不會連累了陶家?!這個念頭讓陶子懷如墜冰窖。
鄒仲華又看向了另一個監生,指著對方憤然道:“王兄,你不是說若是任由那個岑隱把持朝政,怕是我大盛危矣!”
“還有張兄…”
鄒仲華指著四周的那些不敢吭聲的監生一個個地說道,那些監生嚇得腳軟,連著好幾人都撲通地跪了下去。
底下的先生們聽著這一句句珠心之語,是真的怕了,心里恨死這些個挑事的學生了。
國子監的教書先生多也上些年紀了,不是那等年少意氣的書生,他們也不是那種清正高潔到不食人間煙火之人,否則,他們也不會來國子監當先生了。
幾個先生生怕被這些膽大包天的監生牽連,全都站在那里瑟瑟發抖,某個發須雪白的老者似乎隨時都要暈厥過去了。
一個著太師青直裰的先生終于忍不住站了出來,對著鄒仲華斥道:“鄒仲華,你莫要再‘胡鬧’了!”
那位先生真是恨不得往鄒仲華的臉上抽上一個耳巴子,他自己想死,也別拉著這么多人跟他一起死啊!
“曹先生,學生一貫敬你,沒想到連你都對這等閹人屈服!”鄒仲華失望地看著那位曹先生,頗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無奈。
正因為朝堂上也都是他們這些懼于宦臣淫威之人,才會讓岑隱這個閹人在朝堂上的勢力越來越大。
“岑隱,便是你今天堵得我一人之口,也堵不上天下人的悠悠眾口!”鄒仲華一派豪情壯志地看著岑隱。
“鄒兄說的是。”有兩個監生毅然地站在了鄒仲華身旁,大多數人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們三人。
像這等讀書讀傻的二愣子,岑隱根本就懶得多看一眼,跟別說與他們浪費口舌了。
岑隱漫不經心地撫了撫衣袖,正想下令,忽然面色一變,目光凝固在他空蕩蕩的腰頭,瞳孔猛縮。
他原本佩戴在腰側的荷包不見了!
岑隱抱著手爐霍地站起身來,一下子引得眾人的目光都朝他望去,幾個東廠番子緊張地渾身霎時如弓弦般拉滿了。
岑隱沒在意其他人,腦海里只剩下他丟失的那個荷包。
他可以肯定他今天從東廠出門時荷包還在的,荷包會丟到哪兒去了呢?!
岑隱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渾身釋放出一股滔天的怒意,令人不寒而栗。
“撲通,撲通…”
又有三四個監生嚇得腿一軟,一個接著一個地跪了下去,有幾人已經開始擔憂自己今日會不會命喪于此了。
今天真的是要被鄒仲華這個愣頭青害死了!
“督主…”曹千戶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然而,岑隱恍若未聞,轉身就走出了三味堂,只留下一道冷峻的背影。
幾個東廠番子面面相覷,便都看向了曹千戶,以眼神詢問,督主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曹千戶瞇了瞇眼,陰冷如毒蛇的目光在廳堂中掃視了一圈,尖聲下令道:“來人,把他們統統帶回東廠去,等督主發落,一個也別放走了。哼,膽敢惹怒了督主,真是不知死活!”
他一聲吩咐,守在外面的七八個東廠番子就氣勢洶洶地一擁而入,如狼似虎地朝廳堂中的那些先生與監生們圍了過去,好像是趕羊群一般把他們往外攆。
那些先生與監生們徹底慌了,有人驚呼,有人頹喪,有人哭爹喊娘,也有人一派正氣凜然…鬧哄哄的,就像是菜市場一樣,哪里還像平日里那個書香味濃的國子監。
已經出了三味堂的岑隱完全沒理會后面的喧囂,快步朝大門的方向走去,面沉如水。
一路上,不時有東廠番子向他抱拳行禮,叫著“督主”,他一概沒理會。
天空中的雪花飄飄揚揚地落下,落在了他烏黑的頭發上、玄色的斗篷上、紅色的錦袍上,那朵朵雪花仿佛把那青絲染白了些許,讓他陡然間添了一分滄桑。
路上的那些東廠番子也感覺到督主心情不好,到后來都不敢出聲,只是躬身立在路旁,由岑隱先行。
沒一會兒,岑隱就步履如風地出了國子監的大門,身上的氣息冷厲得好似刀鋒般。
守在門外的幾個東廠番子暗暗地擦了把冷汗,噤若寒蟬,心中暗道:這幫國子監的混人竟然還有激怒督主的本事,那還真是低估他們了。哼哼,只要進了他們的東廠,保管讓他們一個個服帖聽話!
他們幾人交換著眼神,卻是誰也不敢上前,就在這時,國子監斜對面傳來一個明朗的女音——
“岑公子。”
少女愉悅的聲音明朗如旭日清泉,那張明艷的臉龐隨著招呼聲從窗戶里探了出來,笑靨如花。
岑隱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盯著端木紜那張明媚的笑臉,幾乎懷疑自己是眼花了。她不是走了嗎?!…怎么會在這里?
端木紜唯恐岑隱沒看到,還伸出右手輕快對他揮了揮。
看著幾丈外的少女,岑隱身上的陰云霎時一掃而空,嘴角微微勾了起來,像是被端木紜傳染了笑意般。
陰轉晴。
他隨手把斗篷往后一撩,大步流星地朝端木紜的方向走了過去。
端木紜也不用人扶,就輕快地自己從馬車上一躍而下,衣袂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飛舞起來,讓她通身看著多了一分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以及北境兒女的颯爽。
岑隱在幾步外停下了腳步,絕美臉龐上笑意更濃了,“端木姑娘。”
端木紜撐著一把油紙傘朝岑隱走近了兩步,嫣然一笑,然后左手一抬,手心向上,露出掌心上一個鴨黃色的繡花荷包。
“岑公子,這是你的荷包吧。”端木紜含笑道。
岑隱雙目微瞠,目光凝滯地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荷包,腦海中一片空白,心頭極為復雜。
“…”見岑隱一動不動,端木紜疑惑地眨了眨眼,有一瞬,她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
這時,岑隱動了,抬手徐徐地接過了那個荷包,將它捏在手里,神情怔怔地盯了好一會兒,嘴角勾出一抹柔和的弧度。
他修長如玉節般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荷包,如釋重負。
看著岑隱那珍惜的樣子,端木紜就知道這個荷包對他來說很重要,抿嘴又笑了。幸好她立刻就趕來了這里,否則他怕是要急死了。
“岑公子,我看是荷包上的絡子被勾斷了,荷包才會掉。”端木紜伸手指了指荷包上斷開線繩,“我給你重新打個絡子吧?”端木紜湊過去了一點,笑吟吟地看著他,瞳孔如清泉般清澈明亮。
岑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又把手里那個鴨黃色的荷包遞給了她。
端木紜隨手把手中的油紙傘給了岑隱,然后拿著荷包回到了馬車里,在窗邊坐下,又取出一個竹編籃子,指著籃子里各種顏色的彩繩問道:“岑公子,你喜歡什么顏色?”
岑隱默然地看著那個鴨黃色荷包上穿的青繩,隨口道:“就這個青色吧。”
“…”端木紜直愣愣地看著窗外的青年,忽然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