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這個決定讓群臣和耿家人都是一驚,面面相覷。
群臣揣測的是皇帝的意圖,而耿家人心里掂量的卻是這其中的利益。
在眾人神情各異的目光中,皇帝朗聲又道:“天命鳳女乃大吉之象,若是能誕下皇子,必定聰慧機敏,堪當大任。”
圍在耿安晧身旁的將士們皆是心念一動,眸色緩和了不少,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
是啊,皇帝與衛國公一向親如兄弟,皇帝對衛國公更是信賴有加。如今衛國公先去,世子畢竟年輕,而南境戰事吃緊,皇帝想派人協助世子也是為了大局。
耿五姑娘乃是天命鳳女,皇帝納其為妃,來日待莊妃娘娘誕下皇子,那可就是太子了!
這是皇帝對耿家的恩寵!
連那些京中的耿家舊部也是神色稍緩,私下暗暗交換著眼神。
雖然這幾個月來皇帝看著和衛國公鬧得有些僵,但到底是君臣相得數十年,衛國公死了,皇帝也痛心,皇帝的心里還是有衛國公,有耿家,也有他們這些老將的一席之地。
想著,周圍的那些耿家舊部以及耿家人都三三兩兩地彼此對視著,再也沒說什么。
這也等于雙方各退了一步。
哪怕是耿安晧心底猶有一絲疑慮,此時他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接受了皇帝的“好意”。
皇帝滿意了,帶著岑隱等人又浩浩蕩蕩地離開了衛國公府,把這府中的哀樂、泣聲以及滿腹心事的眾人都拋在了身后…
皇帝離開衛國公府后,就直接起駕回宮了。
天氣似乎更陰沉了,陰云層層疊疊地堆砌在空中,沉重得仿佛隨時要掉下來似的。
皇帝在一片漢白玉雕龍扶欄邊突地停下了腳步,仰望著天空的陰云,沉聲道:“阿隱,你幫朕參詳參詳,派誰去五軍都督府為好…”對于這個人選,皇帝已經考慮了好幾天,一直都沒有滿意的。
皇帝一邊說,一邊轉著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眸子里倒映著空中的陰云,顯得更為幽邃。
岑隱挑了挑眉梢,似有沉吟之色,靜了兩息后,提議道:“皇上覺得君世子如何?”
君然。皇帝難掩驚訝地轉頭看向了岑隱,岑隱的這個提議完全出乎皇帝的意料。
“怎么說?”皇帝淡淡地問道。
岑隱含笑著答道:“君世子是簡王世子,給他一個差事,一來可以免得簡王總想著回北境,二來也能向簡王府施恩。衛國公’死‘了,臣以為簡王是當世難得的一員猛將,朝中也有不少武將出自他的軍中,還是得以安撫為主。”
皇帝心念微動,左手的拇指慢慢地摩挲著玉扳指上的花紋,喃喃道:“簡王和耿海素來不合…”
岑隱接著道:“耿世子年紀還輕,不比衛國公,這會兒恐怕還不足以服眾。”
皇帝眸光閃爍,思緒也隨之飛快地轉動起來,眸子越來越亮。
“用君然來分化五軍都督府…”皇帝若有所思地低聲說著,聲音低得只有他和岑隱能聽到,似是在自語。
這個計劃也許可行。
皇帝瞇了瞇眼,又繼續朝御書房的方向走去,岑隱看著皇帝的背影,靜立了兩息,就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皇帝往前走著,手指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那個白玉扳指。
君然憑著他簡王府世子的身份,五軍都督府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可能對君然出手,最多也就是晾著他。
君然的年紀還輕,未及弱冠,又不是耿家人,他想要真正收服耿海的人脈是不可能的,只能倚靠自己這個皇帝,等于可以幫自己深入五軍都督府…
皇帝在屋檐下停下了腳步,守在御書房門口的兩個小內侍連忙給皇帝和岑隱俯首作揖。
皇帝視若無睹,又轉頭看向岑隱,沉聲道:“阿隱,你說得有理。”
無論是安撫人心,還是分化耿家的勢力,君然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而且,還可以安撫簡王府,簡直就是一石二鳥。
皇帝望著衛國公府的方向,心情大好地笑了,明朗的笑聲隨風散去。
自從耿海死了后,皇帝覺得如釋重負,過去這幾個月的郁結也一掃而空,這些日子以來,皇帝晚上睡得安穩得很,整個人精神奕奕。
御書房門口的兩個小內侍雖然不知道皇帝和岑隱之前說了什么,卻都知道皇帝剛剛去了衛國公府吊唁。
見皇帝大笑不已,兩個小內侍都把頭伏得更低了,只覺得那笑聲中透著一絲冷意,兩人好像是被當頭澆了一桶冷水似的,透心得涼。
伴君如伴虎啊。
皇帝收回了目光,一邊轉身朝御書房內走去,一邊揮了揮手道:“阿隱,你先去忙吧。”
“是,皇上。”岑隱站在石階下,目送皇帝進了御書房。
御書房的錦簾一起一落,皇帝那頎長的身影就消失了,岑隱還靜立在那里,看著那道微微搖晃的門簾,紅艷似血染的薄唇慢慢地翹了起來。
那兩個小內侍恭送皇帝進了御書房,這才剛抬起頭,就看到了岑隱那妖魅的笑臉,嚇得心頭咯噔一下,又連忙低下了頭去,心里反反復復地對自己嘀咕著:他們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
岑隱轉過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皇宮,他身上黑色地披風隨著風肆意翻飛著。
這一次,他去了東廠。
那個陰暗不見天日的地牢。
耿海還在同一間牢房里,可是他的境況卻與四天前迥然不同了。
他的頭發凌亂地披散著,整個人削瘦如柴,雙臂大張地被釘在了十字形的木樁上,那粗大的鐵釘釘穿了他的琵琶骨,身上布滿了一道道的鞭痕、刀傷,傷口滲出的鮮血將霜白的中衣染上了暗紅的顏色,一身污濁,狼狽不堪。
誰又能認出這個恍如瘋子般的男子是曾經風光無限、位高權重的衛國公!
“薛、昭。”
當看到岑隱出現在牢房的柵欄外時,耿海的眸子迸射出狼一般的光芒,只恨不得把岑隱生吞活剝。
在這不見天日的地牢中,他看不到日月,自然也就不知時日,只能隱約從獄卒送來的飯食判斷已經過去了四天。
岑隱走了四天,耿海也被行了整整四天的刑,東廠種種慘不忍睹的酷刑都施展在了他身上,讓他生不如死,但他心底還有一線希望在。
只要能見到皇帝,他就還有一條活路,即便是皇帝要削他的權、奪他的爵,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他耿海一定可以東山復起的。
三司還沒有會審,現在只是東廠肆意妄為而已,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不審,更不能瞞下…
他要等著三司會審,要等見到皇帝。
就是這一線希望支撐著他到現在。
即便是他真的要死,他也要拖著薛祁淵的兒子,還有安平和封炎一起陪他下地獄!
一瞬間,耿海的眸子里變得陰冷如毒蛇般,仿佛下一瞬,它就會猛然躥起,露出它劇毒的獠牙…
“今天是國公爺你的葬禮,”岑隱陰柔的聲音忽然在這昏暗的地牢中響起,恍如這里驀地刮起了一陣陰風般,“本座和皇上剛剛去了衛國公府吊唁回來。”
他說什么?!耿海怔了怔,雙目瞪得渾圓,瞳孔猛縮。這怎么可能呢!!
岑隱與他四目對視,看著他的那雙眸子里如一汪古潭般,平靜無波,清冷幽深,仿佛在看一個死人般。
“從此以后,這個世上再無衛國公耿海此人。”岑隱緩緩地說道,音調如常般不輕不重。
他要掐滅耿海心中的最后一絲希望,他要讓耿海置身地獄,他要讓耿海血債血償。
耿海的額角青筋暴起,似有一頭野獸在他的肌膚下咆哮著就要破體而出。
“不可能!”耿海忍不住反駁道,也不知道是在否定岑隱的話,還是在勸服他自己。
岑隱笑了,聲音變得更為輕柔了,“是真是假,國公爺等等不就知道了?”
“國公爺不必著急,等本座收了耿家的人脈和兵權,自會送國公爺的親眷進來陪著國公爺。”
“放心吧。本座怎么也會留著國公爺最后一個死,讓你親眼看到你耿家的下場才好。”
隨著這一句句,岑隱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就像是那綻放在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般,鮮紅似血,美得那般妖異、危險,透著一種不祥的氣息。
曼珠沙華是含有劇毒的黃泉之花。
這一瞬,耿海心中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岑隱說的都是真的…沒有了自己,耿家還在岑隱虎視眈眈的覬覦下,還能支撐多久呢?!
想到這里,耿海就覺得他的心臟像是一只無形的手掌攥在了手心,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的五官猙獰,眼眶中布滿了一條條可怖的血絲,形如厲鬼。
“薛昭,你有本事就殺了本公!”耿海歇斯底里地嘶吼道,“否則,待本公逃出生天,一定會把你碎尸萬段!”
他的兒子、他的那些舊部一定不會相信他已經死了,他們一定會發現不對,一定有辦法救他的。耿海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訴自己。
“本座為何要殺了國公爺?”岑隱淡淡地嗤笑了一聲,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似的,“這東廠的詔獄有十八種酷刑,杖刑、刷洗、站重枷、紅繡鞋、彈琵琶…國公爺才不過受了區區三種,還有時間一樣樣地試過去…”他是不會讓耿海就這么輕易地死了的。
仿佛在驗證他的話一般,不遠處的地牢入口傳來了凌亂的腳步聲,步履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響亮。
對于耿海來說,這些人的步履聲已經十分熟悉了,他知道是行刑的時間又到了。
“督主。”
兩個東廠番子恭敬地對著岑隱行了禮,其中一人手里抱著一個木匣子。
“好好招呼國公爺吧。”岑隱淡淡地吩咐道,負手站在原處。
兩個東廠番子應了一聲,接著就打開了牢房的房門,走了過去,其中一人打開了手里的木匣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國公爺今天來試試插針怎么樣?”
只見那木匣子里放著無數黑針,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看著就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另一個東廠番子笑瞇瞇地說道:“國公爺,小的以前干過仵作,對人體的結構最了解不過了,這人身上可以插針的地方除了十指以外,那可多著了!”
說話間,十枚針已經無情而利落地插進了耿海的手指甲縫。
十指連心,那是一種錐心刺骨之痛。
饒是耿海的意志再堅強,饒是他本不想在岑隱跟前露出一絲一毫的怯懦,他還是忍不住嘶吼出聲,如一頭垂死掙扎的野獸般。
慘叫聲此起彼伏地回蕩在屋子里,一聲比一聲凄厲。
岑隱木然地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映不入他眼神,什么都傳不進他耳中。
他什么也沒說,就走了,步履還是那般不疾不徐,閑庭信步,可是渾身卻是釋放出一股令人膽顫的戾氣。
當他走出地牢時,發現外面天氣已經陰轉晴,午后的陽光溫暖而燦爛,卻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督主。”
一路上,那些東廠番子一個個地對著岑隱恭敬地行禮,岑隱視若無睹地往前走著,狹長的眼眸里透著深不見底的恨,陰郁得仿佛從地獄中爬回來的陰魂。
那些東廠番子皆是俯首,根本就不敢與他對視。
這里的大部分人根本就不知道已然“身故”的耿海就關在東廠的地牢里,心里只奇怪也不知道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膽敢惹督主生氣。
小蝎不近不遠地跟在岑隱身后,如影隨形,也沒問岑隱要去哪兒,岑隱上馬,他也跟著上馬;岑隱策馬離去,他也就跟上。
二人二馬沿著空曠的林蔭大街上飛馳,這條街上是東廠的所在,路人百姓一向避之唯恐不及,路上總是空蕩蕩的,除了偶爾進出的東廠番子,根本就沒什么人。
一黑一白兩匹馬駛過兩條街后,就右轉進入了繁華的祁門街。
“吁——”
岑隱忽然叫了一聲,拉住了馬繩,他胯下的白馬發出激烈的嘶鳴聲,引來不少路人的目光。
“岑公子。”路邊的端木緋奮力地對著岑隱揮了揮手,小臉上一雙彎彎的月牙眼笑吟吟的,如一泓清水般。
小姑娘的身旁還站著一個著海棠紅牡丹纏枝紋刻絲褙子的少女,十六七歲的少女梳著彎月髻,發髻上纏著些紅珊瑚珠串,斜插一支赤金嵌紅珊瑚珠如意釵,映得少女如玉的面龐上染著淺淺的紅暈。
端木紜也看到了岑隱,對著他露出燦爛明媚的笑靨,白皙的肌膚似乎比那枝頭怒放的白玉蘭的花瓣還要細膩無瑕。
春風中,白玉蘭與紫玉蘭那馥郁的香味隨風鉆入鼻尖。
岑隱怔怔地看著距離他不過丈余的端木紜,她的眼眸清澈,笑容璀璨,似乎半個月前在皇覺寺發生的一切沒在她心中留下一點陰影。
岑隱的嘴角也不自覺地跟著她微微翹了起來,不同之前在地牢中的笑,他此刻的笑容溫暖和煦,彷如那晨曦撥開了烏云,整個人也隨著這個微笑而變得明亮起來。
“端木姑娘,端木四姑娘。”岑隱對著姐妹倆微微頷首,下意識地讓胯下的白馬又朝姐妹倆走近了兩步,隨口問了一句,“你們這是要去九思班?”
端木紜驚訝地眨了眨眼,那眼神仿佛在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岑隱右手的食指朝端木紜手里的書冊指了指。
端木紜下意識地看去,書冊的藍色封皮上赫然寫著三個字:《牡丹記》。
《牡丹記》是戲名。
九思班每一季都會排一出新戲,不似那些個百姓耳熟能詳的戲目如《花木蘭》、《西廂記》等等,新戲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都陌生得緊,九思班干脆找讀書人把新戲都寫成了戲本子放在戲班附近的幾家書鋪賣,經常會有人聽了戲后就跑去買戲本子。
端木紜最喜歡在看戲前,把戲本子先買了,大致看看這出戲說什么,因此她和端木緋才會提前在祁門街下了馬車,先去了前頭的書海齋買戲本子。方才端木緋一進書鋪就不肯出來了,又額外給自己多淘了好幾本棋譜、琴譜和字帖,此刻她懷里抱的一疊書,就是她剛買的。
端木紜看著手里的那冊《牡丹記》怔了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貝齒,笑道:“九思班出了新戲,舞陽約了我和妹妹一起去看戲。”
端木紜說著想到了什么,話鋒一轉:“對了,岑公子,我和蓁蓁過幾天要去郊游,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郊游…岑隱本能地想要拒絕,然而話到嘴邊,當他對上她那雙殷切的眼眸時,出口的話卻變成了:“好。”
他怔了怔,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應下了。
端木紜聞言笑得更為愉悅,笑容明艷,“等我和蓁蓁定了時間和地方,我派人去公子府上傳訊。”
說話間,她頭頂上方的枝葉與花朵隨風搖曳,點點金色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她頭上、臉上輕快地跳躍著。
端木緋看看端木紜,又看看岑隱,總覺得自己有些插不上話,唔,是她的錯覺嗎?
她歪了歪小臉,一不小心就被一朵從枝頭吹落的紫玉蘭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識地伸手去抓…
然而,她抓空了,眼睜睜地看著那朵紫玉蘭在距離她指尖不到半寸的地方滑落。
端木緋小臉微僵,正想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卻見一只比她還要白皙修長的手出現在她右手的下方,準確地捏住了那朵粉嫩的紫玉蘭,然后往端木緋那邊稍稍遞了遞。
端木緋霎時就把方才的出師不利給忘了,美滋滋地接過了那朵紫玉蘭,“岑公子,我的琴做好了,我們去郊游時我彈給你聽。”她一邊說,一邊低頭嗅了嗅手中的紫玉蘭,滿足地瞇了瞇眼。
岑隱含笑應了,又是隨手往空中一抓,拈住了一朵雪白的白玉蘭,遞向了端木紜。
端木紜長翹濃密的眼睫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如蝶翅撲扇般,遲疑了一瞬,才抬手捏住了那朵白玉蘭。
時間似乎凝滯了一瞬。
等端木緋從自己的紫玉蘭里抬起頭來,就見姐姐的手里多了一朵白玉蘭,湊過去聞了聞。
姐妹倆的小臉貼得幾乎碰在一起,臉頰上都暈出花瓣般的紅暈,嬌艷欲滴。
岑隱眸色微深,移開了目光,提醒道:“我記得九思班下午的戲是未時開場,你們現在慢慢地走過去應該也差不多了。”
端木緋掏出袖中的懷表看了看,“姐姐,還有一炷香時間,我們走過去正好。”
岑公子真是細心。端木紜對著岑隱又似一笑。
姐妹倆對著岑隱揮手告別,抱著書冊朝九思班的方向去了。
馬上的岑隱看著姐妹倆輕快的背影,抬手做了個手勢,后方的小蝎立刻就策馬上來了,聆聽岑隱的吩咐。
風一吹,那本就輕若蚊吟的聲音就散了…
已經走到了十來丈外的端木緋和端木紜自然是沒聽到,姐妹倆說說笑笑地往前走去,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往右拐去,進入龍江街,九思班就在龍江街的盡頭,這條街比祁門街還要熱鬧幾分,路上也不乏和姐妹倆一樣趕著去看戲的人以及在路邊擺攤的小販。
“官兵來了!”
“前頭有官兵來了!”
遠處不知道有誰叫了一聲,仿佛是一滴水掉落了熱油鍋般,整條街瞬間就炸開了鍋。
那些路邊的小販都慌了,連忙開始收拾東西,有的人似乎早就習以為常,把攤在地上的青布四個角一拉就把貨物都裹了起來,跑進了巷子里;有的人手忙腳亂,一不小心就打翻了水果籮,果子骨碌碌地散了一地;也有人是直接推著推車就跑…
一些路過的路人見狀停下了腳步,一個青衣婦人拉著一個灰衣老婦問道:“王大姐,這是怎么了?不就是官兵嗎?怎么跟見了土匪似的…”
那個灰衣老婦壓低聲音道:“張家妹子,你是最近才回京城,所以不知道啊。從上個月開始那個什么金吾衛還是金烏衛的,成天在京中各處橫沖直撞的,說是是搜查什么匪徒。可是照老婆子看啊,他們才是匪徒呢。”
“是啊,是啊。”旁邊一個干瘦的藍衣婦人也停下了腳步,與她們倆搭話,“那些個什么金吾衛真是蠻橫霸道,什么宅子也敢闖,路上看到什么攤位貨郎,那被砸了攤子繳了貨物也算是小事,就怕人被帶走!”
“哎,聽說前幾天衛國公在城外被匪徒所害,這兩天衛國公府正在辦喪事呢,京里京外就搜查得更嚴了。”那灰衣老婦無奈地嘆了口氣。
端木紜和端木緋正好走過,也聽到了,面面相覷。
前方“得得”的馬蹄聲更清晰了,周圍也隨之更亂,那些還沒收拾好東西的小販們更急了,慌不擇路地橫沖直撞…
端木紜小心地護住端木緋避開了一輛板車,正想提議要不要就近先進路邊的一家竹編鋪子避一避,卻聽后方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跟著是一隊東廠番子出現了。
為首的班頭扯著嗓子高聲喝斥道:
“怎么鬧哄哄的!”
“光天化日之下,都跑什么跑!都給我停下!”
“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搞得一塌糊涂,成何體統!”
隨著這幾句斥責,整條街道仿佛凍結了似的,那些小販那些路人全都一動不敢動,生怕激怒了東廠的人。
不遠處的十來個衙差有些尷尬,這些衙差都是京兆府的衙差,因為衛國公之死,奉京兆尹之命在京中各處巡邏,就是生怕最近衛國公府正在辦喪事,萬一又出什么事,恐怕不好交代。
衙差們也沒想到會引來這么大的騷動,哪里還敢在這里巡邏,趕緊灰溜溜地走了。
街上的那些小販和路人全都站在原處不敢動彈,而那些原本在酒樓的窗戶口或者鋪子的門口看熱鬧的人則都默默地把頭縮了回去。
東廠的班頭對街上的“井然有序”頗為滿意,急忙策馬踱到了端木緋和端木紜的身旁。
“端木大姑娘,四姑娘,”那班頭在馬上殷勤地對著姐妹倆拱了拱手,“督主說了,近日京城有些亂,就叫小的幾個過來這里瞧瞧,也免得有人沖撞到兩位姑娘。”
那三個站在端木紜和端木緋身旁的婦人已然石化,僵立原地,只恨不得原地消失才好。
“勞煩這位大哥了。”端木緋笑吟吟地也對著那班頭拱了拱手,又轉頭對姐姐說,“姐姐,岑公子真是細心。”
端木紜深以為然地勾唇笑了,烏眸璀璨,心道:岑公子待妹妹也很好呢。
端木緋方才的那一聲“大哥”把班頭嚇得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他可當不起督主的妹妹這聲“大哥”。
班頭咽了咽口水,連忙道:“四姑娘,您喚我一聲小汪就是了。”
端木緋看著眼前這個年紀肯定超過了不惑之年的班頭,神色微妙地念了聲“小汪”。
小汪以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覺得自己仿佛撿回了半條命,賠著笑又道:“四姑娘,您和令姐盡管在這里逛,當我們不存在就行。”
端木緋還真想逛逛,拉著端木紜進了旁邊的竹編鋪子,買了一個竹編的書箱,把兩人的書都往里頭一放。
小汪親自給端木緋當書童,姐妹倆在一眾東廠番子的護送下,在整條街的路人那怪異的目光中,慢悠悠地來到了街尾的九思班。
小汪留了兩個東廠番子在街上巡視,自己帶著剩下的人離開了,街上的其他人見東廠只是巡視,沒有抓人的意思,漸漸地放松了下來,該吆喝的吆喝,該趕路的趕路,該買的買…龍江街又恢復了原本的熱鬧。
九思班中,舞陽已經到了,就在二樓的雅座中,對著剛進戲班的端木紜和端木緋招了招手。
姐妹倆打發了迎客的小二,熟門熟路地自己上了二樓,進了正對戲臺的一間雅座。
“阿紜,緋妹妹,你們可總算來了。”舞陽笑吟吟地抱怨了一句,隨手放下了手里的書冊,目光落在端木緋手里的那個竹編書箱上,“你們買什么了?”
說到這個話題,端木緋來勁了,興致勃勃地打開了剛才買的那個竹編書箱,把她從書海齋淘的那些琴譜、棋譜等等的一本本地拿給舞陽看。
最后,端木緋翻出了壓在最下面的那冊《牡丹記》,放在了端木紜的跟前,正好與舞陽的那一冊一模一樣。
舞陽挑了挑眉,和端木紜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眼神,莞爾一笑,“都說這出戲不錯,曲折離奇,本宮就先買來翻翻。”
“不錯的話,那我下次再陪涵星表姐來看,”端木緋笑瞇瞇地說道,“免得她抱怨我們撇下她來看戲。”
今天,端木緋是特意帶端木紜出來散心的。
自從皇覺寺回來后,這都快半個月了,端木緋總覺得端木紜有哪里不對勁,時常心神恍惚,不時坐在窗邊發呆,還打翻好幾次茶盅和果盆,昨天甚至還不小心拔了小八哥的羽毛,以致小八哥到今天看到端木紜還嚇得躲得老遠。
端木緋覺得是端木紜十有八九是被嚇到了,正好舞陽說要看戲,就慫恿著她一起出來了。
說話間,一樓大堂的鑼鼓敲得震天響,代表下午的戲開場了。
兩個濃妝艷抹的戲子咿咿呀呀地粉墨登場,九思班的花旦無論扮相,還是唱功,都是一等一的,聲音婉約動聽,把周圍的看客都吸引了過去。
三人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戲。
這出《牡丹記》說的一個年輕的李舉人在去白龍寺上香時,偶遇了在寺中賞牡丹的程姑娘,一見鐘情,詢問之后才知道程姑娘是知縣家的長女。李舉人請母親上門求親,然而程知縣的夫人嫌棄李家只是個耕讀之家,拒了這門親事,說除非李舉人能得中狀元,否則絕無可能。
李舉人為了心上人毅然赴京趕考,還真的高中狀元。
可是沒等他回鄉,就聽聞了程大姑娘落水身亡的事,李狀元痛不欲生,程夫人后來把自己的次女許配給了李狀元。程二姑娘過門兩年未曾有孕,李狀元又納了表妹溫姑娘為平妻。
又是兩年過去,李狀元帶著妻兒去江南赴任,卻偶遇了一個長相與程姑娘極為相似的婦人洪夫人。李狀元本以為人有相似,可是溫氏卻惶恐不已,一次趁著洪夫人去上香,意圖用剪刀刺殺對方。
洪夫人受了刺激,憶起了往事,原來洪夫人就是當年的程家大姑娘,三年前是溫氏把她推下了河,她落水后失去了記憶,直到此刻記憶方才恢復。
溫氏形容癲狂,說都是程大姑娘無恥,奪人所愛,說她和李狀元自小指腹為婚,可是因為程大姑娘,李老夫人和李狀元就把當年的婚約當做戲言,她不能讓任何人搶走李狀元,還有如今是李夫人的程二姑娘下跪求洪夫人原諒溫氏。
戲臺上,鬧哄哄的,溫氏撕心裂肺地哭喊著,那猙獰如惡鬼的模樣令得滿堂寂靜,雅座中的端木紜神情怔怔地看著溫氏,眼神恍惚了一下,不禁把溫氏和另一張扭曲如惡鬼的臉龐重疊在了一起。
戲樓中的聲音已經離她遠去,只剩下了彼時耿聽蓮那歇斯底里的喊叫聲:“你難道還想假裝你不知道岑隱喜歡你嗎?!”
在溫氏的磕頭聲與李夫人的抽噎聲中,這第三折戲落幕了。
剛才的第三折可說是本戲的高潮,不少看客都看得津津有味,有人斥“李家悔婚”,有人嘆“這溫氏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也有人說“洪夫人才無辜,遭了無妄之災”云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熱鬧。
端木緋見端木紜的茶杯空了,就殷勤地給她添茶,卻見端木紜的眼神有些恍惚,目光還落在那個空無一人的戲臺上。
端木緋倒茶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有些奇怪地動了動眉梢。明明剛才姐姐的精神看來挺好的,怎么忽然又感覺不太對勁呢?
舞陽抿了兩口茶,想著方才的戲,忍不住感慨地咕噥道:“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
這才三個女人,就足以唱一臺大戲,更別說是后宮中三千佳麗只圍繞著一個皇帝了。自小,舞陽可沒少見那些嬪妃斗得死去活來,一尸兩命的事更是屢見不鮮。
后宮中除了皇后以外,也沒什么舞陽眷戀的了。
舞陽嘴角露出一抹嘲諷的淺笑,神情淡淡地說道:“本宮現在是越來越懶得回宮了,一個人住挺好的,清凈。”
說著,舞陽看向了坐在她對面的端木紜,“阿紜,本宮記得你說你要買宅子的,你要不要跟本宮做鄰居?”
端木紜怔了怔,這才回過神來,含笑道:“我已經買好了宅子,就在中辰街的金鯉胡同。”
一聽那宅子在中辰街,舞陽立刻就體會到了端木紜的用意,金鯉胡同距離安平長公主府也不過是步行半盞茶的距離。
端木紜還在繼續說著:“那宅子有些舊了,我正找人改建,等修好了,再請你和涵星表妹過去玩。”
“不著急,慢慢重修就是了。”舞陽意味深長地說著,笑瞇瞇地朝端木緋看了一眼,反正端木緋才十二歲,等她出嫁至少還有兩年半呢。
“阿紜,你和緋妹妹什么時候有空去本宮那里住幾日啊?”舞陽話鋒一轉,眉飛色舞,“去了本宮那里,你們什么都不用操心,想干嘛就干嘛,我們可以睡在船上看夜空,可以盡情縱馬,可以一醉方休…”
端木紜聽著有些心動,以前在北境時,父親和母親從來都不拘著她和妹妹,她們姐妹就像那些北境的姑娘家一般活得盡情肆意。
舞陽對端木紜眨了眨眼,意思是,以后等你搬到自己的宅子里,自然就不用被其他人拘束,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
舞陽又想到了什么,笑瞇瞇地轉頭試圖勾引端木緋:“對了,緋妹妹,在本宮的公主府,你想睡到什么時候起,就什么時候起!”
端木緋一聽想睡多久就可以睡多久,眸子登時就亮如星辰,期盼地看向端木紜,卻發現姐姐又跑神了…
“姐…”端木緋想說什么,卻聽她身旁的舞陽“咦”了一聲,俯視著樓下的大堂,右眉微挑。
端木緋下意識地順著舞陽的目光往下看去,只見一個身穿墨綠色翻領長袍的異族男子跨過門檻,進了戲班,男子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十五六歲、穿著火紅色繡花長襖的異族少女,身上的鈴鐺隨著她的步履叮當作響。
這父女倆無論是衣裳還是頭上的氈帽、首飾,都與中原人迥然不同,難免引來了一些看客打量的目光。
舞陽和端木緋都一眼認出了來人是華藜族的阿史那親王和他的女兒克敏郡主,不由面面相覷,第一個念頭都是,他們怎么會來這里?
阿史那的目光在樓下的大堂里掃了一圈,似乎在尋找著什么,等他往二樓往來時,很快就看到了其中一間雅座中坐著大公主舞陽和端木家的兩位姑娘,臉上頓時一喜。
阿史那粗魯地推開了迎上了的小二,對著女兒說了一句后,就“蹬蹬蹬”地快步上了樓,目標明確地帶著女兒來到了端木緋她們所在的雅座中。
“大公主殿下。”阿史那對著舞陽拱了拱手,一旁的克敏郡主把右手放在胸口微微躬身,也行了禮。
“王爺,郡主,”舞陽笑瞇瞇地看著阿史那父女倆,故意道,“真是巧啊,原來王爺喜歡看戲。”
“是小女喜歡熱鬧,與臣說,這中原的戲有趣得很,臣就跟著小女來湊湊熱鬧。”阿史那賠笑道,急切討好地看向了端木緋,用熟稔的口吻說道,“端木四姑娘也跟小女一樣喜歡看戲啊。”
說著,阿史那對著女兒使著眼色,“克敏,還不給端木四姑娘見禮,你們年紀差不多,以后可要多親近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