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聽蓮對著端木紜福了福,目光幽深地看著她,微微一笑,寒暄道:“去年獵宮一別,說來我與姑娘也有數月未曾見面了。”
雖然端木紜不覺得自己與對方有什么話好說,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淡淡道:“耿五姑娘,許久不見。”端木紜的臉上維持著疏離的淺笑。
耿聽蓮一眨不眨地盯著端木紜,徐徐地又道:“端木大姑娘,我大哥上月底已經從北燕回來了…”她的語調平緩無波,似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又似在試探著什么。
端木紜“哦”了一聲,挑了挑右眉。
她并不甘心耿家以及耿安晧的事,所以也不知道耿安晧在二月底就回了京城。
端木紜與耿聽蓮不過說了幾句話的功夫,君凌汐那邊已經又抓住了兩三個人,丹桂和一個黃衣姑娘灰溜溜地落入“鬼”手。
端木紜眼角的余光正好瞥到躲在一棵春槐后的云華謹慎地往后退,打算避到紫藤花廊那邊去,沒想到反而驚動了君凌汐,她的耳朵動了動,朝云華的方向看去。
明明她的小臉上蒙著一方玄色的蒙眼巾,四周的姑娘們卻感受到了一種目光如劍的感覺。
端木紜眼底閃著一絲笑意,神情愜意。
耿聽蓮一直留意著端木紜的每一個表情變化,右手下意識地在捏緊了帕子,眸中掠過一抹混雜著失望、不滿以及難以置信的光芒,心情復雜。
耿安晧以及述延符一行人這一趟去北燕并不順利。
他們來到北燕都城后,一行人就被北燕新王耶律索扣下了,軟禁了數月,直到上月初才尋到機會突圍,逃了出來,這一路費勁周折,吃了不少苦,才終于活著回到京城。
結局可以用慘烈來形容,一行人十不存五。
耿聽蓮聲調壓抑地徐徐道來:“…我大哥是拼死一搏,才拼殺出來的,可是右腿卻受了重傷,至今還臥榻不起…”
想著這段時日的種種,耿聽蓮的胸膛微微起伏著,心潮翻涌,眸子隱約泛著些許水光。
端木紜面不改色,嘴角始終噙著一抹禮貌的淺笑,正色道:“耿五姑娘,京中有不少擅治外傷的名醫,姑娘應該多請些大夫給令兄看看才是。”
“…”耿聽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雙目微瞠地看著端木紜,心頭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般復雜,眸底又是一陣翻涌。
這個端木紜真的是心如鐵石…
耿聽蓮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又道:“端木大姑娘,難道你就沒有別的話想說嗎?”
耿聽蓮越發用力地捏緊了帕子,手背上青筋凸起。
其實,耿聽蓮至今還是看不上端木紜,覺得她拿腔作勢,又自命清高,說到底,就是自詡是首輔家的姑娘不愿“紆尊降貴”地給人做繼室,所以才會想要避開耿家的婚事。
對于耿聽蓮而言,如此也好。
可是,偏偏她的大哥耿安晧就像是被這個端木紜下了蠱似的,對她癡心一片。
看著這段日子大哥受了不少苦,耿聽蓮也是于心不忍,心痛難當,想著為大哥做些什么,才放下了個人的好惡,來找端木紜。
沒想到端木紜的態度如此平淡,甚至于可以說是淡漠,讓她幾乎無法再與她說下去…
“…”端木紜無語地看著耿聽蓮,再次覺得她們實在不是一路人。
她斟酌了一下,又道:“耿五姑娘,據我所知,太醫院的張太醫擅治外傷,姑娘可以請他去給令兄看看。”上次小八的翅膀受了傷,就是張太醫給治的,現在看,小八恢復得好極了。
耿聽蓮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以衛國公府的臉面,想要請太醫出面,那是輕而易舉,哪里還需要端木紜來提。
很顯然,端木紜不過是在敷衍自己罷了…
耿聽蓮的眸色明明暗暗地閃爍不已。
這時,前方傳來了端木緋蔫蔫的聲音:“小西,我認輸!”
端木紜循聲望去,這才發現君凌汐不知何時跑到了端木緋所在的石燈旁,兩人相距不足三尺,端木緋很慫地舉雙手投降。
“第七個。”君凌汐得意洋洋地翹了翹嘴角,“還差最后一個…”
最后一個就是涵星了。
端木緋朝涵星的方向望了一眼,給了她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就跑來找端木紜了,“姐姐。”
看到端木紜身旁多了一個耿聽蓮,端木緋眸光閃了閃,還是小嘴彎彎,臉頰紅撲撲的。
端木紜站起身來,干脆借故告辭,快步朝端木緋走了過去。
耿聽蓮欲言又止地動了動櫻唇,最終沒有說什么,靜靜地看著端木紜的背影,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大哥這次傷到了骨頭,太醫說,弄不好可能會瘸。
饒是如此,大哥還是惦記著端木紜!
耿聽蓮暗暗咬牙,溫雅的眸中掠過一絲厲芒,一閃而逝。大哥這次是為了大盛而傷,這般忠烈,怎么也該讓他如意,才能安心養傷…
“姐姐,你說涵星表姐和小西誰會贏?”端木緋笑瞇瞇地挽著端木紜的胳膊道,小臉上神采飛揚,不見絲毫沮喪。
端木紜看著此刻正坐在一段樹枝上的涵星,委婉地說道:“涵星的那串瓔珞怕是保不住了。”
涵星剛才押的彩頭正是一串赤金八寶瓔珞。
端木緋“噗嗤”一聲掩嘴笑道:“姐姐,我也是這么想的。”
端木紜已經好些日子沒看到妹妹這般興高采烈的樣子,心里有些心疼妹妹被禁足。
自己要不要和祖父求求情呢?…可是,京中最近也實在不太安生。
端木紜有些猶豫地想著,眼里、心里只有妹妹,早就把耿聽蓮拋諸腦后。
沒一會兒,君凌汐就拎著一籃子首飾走了過來,得意洋洋地說道:“緋緋,我贏了,等回京后我做東,請大家喝果子酒!”
端木緋點頭應了一聲,好奇地問道:“小西,你捉迷藏怎么這么厲害?”
君凌汐昂了昂下巴,越發得意了,“那算什么!聽風辨位,我跟我父王、大哥那可差遠了!”
不遠處,涵星她們興致勃勃地開始了第二輪,這一次,當“鬼”的人是涵星。
聽君凌汐提及君然,端木緋就想起了自家烏夜,又問道:“小西,烏夜現在在哪兒?我擔心它在陌生的地方不習慣…你說,我們要不要把它先放到澤蘭宮和飛翩在一起,等回京時,再讓你和君世子帶走。”
端木緋說著,眉心微微蹙起。
自家烏夜雖然不至于說從小嬌生慣養長大,那也是從來沒吃過什么苦的,在陌生的馬廄中,陌生的馬群里,也不知道會不會被欺負,也不知道會不會不習慣,也不知道會不會寂寞…
“緋緋,其實我大哥也想把烏夜帶進他住的冠云齋,可是被人發現了…”君凌汐吐吐舌頭道,想到當時的情景還覺得有些好笑,“干脆我們現在就去接烏夜吧?”
君凌汐把自己的籃子托付給了端木紜,就拉著端木緋迫不及待地跑了。
看著兩個小姑娘歡快的背影,端木紜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心里覺得幸好聽祖父的話來了賞花宴。
由君凌汐帶路,兩人穿過好幾道月洞門、游廊、庭院,繞過一個個假山、花壇、池塘…走了快兩盞茶時間,才來到了位于涵芳園西南角的馬廄。
這一帶有七八排馬棚,一匹匹高頭大馬在馬廄里不時地發出嘶鳴聲、響鼻聲。
盡管馬廄的內侍打掃的很勤快,馬廄也相當干凈,但這么多匹馬兒在一塊,空氣中難免彌漫著一股干草味、汗腥味、腐臭味混雜在一起的味道。
“緋緋,這邊…”君凌汐熟門熟路地帶著端木緋來到了第三排馬棚,“我大哥怕烏夜被欺負,特意叮囑御馬監的人專門給烏夜安排了一間。”
馬棚里,空蕩蕩的,一匹全身烏黑、英姿煥發的馬駒正靜靜地俯首吃著干草。
看在端木緋的眼里,只覺得自家的小烏夜一匹馬孤零零的,就像是一個被拋棄的小可憐般可憐兮兮。
端木緋心里一陣心疼,加快腳步上前,嘴里溫柔地喚著:“烏夜。”
烏夜轉頭朝她和君凌汐看來,翻起了上唇,發出喜悅的“咴咴”聲,馬尾歡快地在身后甩來又甩去。
端木緋對著烏夜好一陣噓寒問暖,輕柔地撫摸了一番,又喂它吃了塊糖。
“烏夜,緋緋帶你去和飛翩再一起住幾日,你高不高興?”君凌汐一邊動作熟練地給烏夜戴上了馬嚼子,一邊笑瞇瞇地問道。
烏夜似乎聽明白了,又“咴咴”地叫了兩聲。
話語間,后方突然一陣輕微的步履聲,端木緋下意識地轉頭望了一眼,只見一個十六七歲、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
她長眉細目,肌膚欺霜賽雪般的白皙,端莊秀麗,穿了一件柳色纏枝紋褙子,挽了一個彎月髻,頭上只戴了一支嵌白玉的銀釵,氣質溫婉。
端木緋見對方打扮十分素凈,近乎服孝般,不禁多看了兩眼。
君凌汐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說道:“這是倪家二姑娘倪雅穎,去年臘月,與梁家大公子和離大歸…”
端木緋立刻就明白君凌汐說的“梁”是哪個“梁”了,印象中,梁家大公子與倪二姑娘應該是去歲十月成的親,當時端木家沒有赴宴,只備了一份禮送去。
君凌汐的神色有些復雜,繼續道:“梁伯父投敵的軍報送入京后,梁大公子當下就寫了和離書,之后沒多久,梁家就被查抄了…”
而那時,倪雅穎已經不是梁家婦了,自然也就沒有一同入罪。
話語間,就見倪雅穎走進了這一排最外面的一間馬棚中,從里面牽出了一匹雪白無暇的白色母馬,母馬的性子看來十分溫順,輕輕地甩著如拂塵般的馬尾。
“堆雪,你真乖。”倪雅穎輕柔婉約的聲音隨風而來,似是贊嘆,似是唏噓,又似是在感懷些什么。
“小西,你見過梁大將軍?”端木緋收回目光,輕聲問道了一句。
君凌汐的眸光閃了閃,似乎在回憶著什么,道:“以前梁伯父進京述職時,來拜訪過父王…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還記得梁伯父是個和氣的人。”
君凌汐眉頭緊皺,她至今也不敢相信梁大將軍會投敵。
倪雅穎牽著那匹白馬快步離開了,君凌汐看著她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道:“倪家這次把她帶來,許是為了再尋一門親事吧。”
君凌汐的嘆息聲轉瞬就消逝在風中,那匹白馬的馬蹄聲漸行漸遠,很快,就什么也聽不到了,只剩下周圍的風吹枝葉聲回蕩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