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輛越野車從111號壁壘出發,慶縝讓慶毅挑選十個人,便是要讓他們分別走十條不同的路,以此來確保西南的消息可以準確送至西北。
此時,只有他們越分散,這消息送達的成功幾率才能越高。
這些士兵并不知道太多消息。
他們不知道前往中原的其實并不是慶縝本人。
他們不知道送消息去西北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們更不知道這一趟去西北可能會死。
他們只知道,他們就是死,也要把61號壁壘和談的消息傳遞到西北軍手里。
或許,瞞著他們對他們有些公平,但是慶縝必須防著零。
若是這些士兵被半路截殺,然后被零用納米機器人竊取了他們的記憶,那么這次計劃將再無秘密可言。
所以慶縝必須瞞著他們,冷靜的看著他們去送死。
銀杏莊園從羅嵐、許瞞離開后,就再也不允許任何人靠近了,連慶氏士兵都不可以。
這偌大的莊園里,僅有慶縝、慶毅兩人。
不是這慶氏再也沒有可以信任的人,而是慶縝要避免一切意外。
慶縝坐在黑色的湖上怔怔的望向遠山,慶毅在廚房里倒騰了半天,終于做出兩碗炒米飯來。
慶毅端著炒米飯在慶縝旁邊席地而坐:“二哥,我這手藝太差了,你將就一下。”
炒米飯有點焦糊色,看樣子慶毅平日里也從未親手做過飯,慶縝接過炒飯笑了笑:“也真是為難你了。”
慶毅扒拉兩口炒飯又去取來葡萄酒來,不是他想喝酒,純粹是炒米飯太難吃了有點噎人。
慶毅喝了兩口酒感慨道:“要是讓那些老頭子知道我拿他們的藏酒配炒米飯,怕是要氣的從地下爬出來吧。”
“他們爬不出來,”慶縝搖搖頭:“我哥聽說他們讓我光腳走了二十多公里雪路,就在下葬前,偷偷把他們骨灰揚了。所以那場葬禮上,所有骨灰盒其實都是空的。”
慶毅:“…”
雖然人是慶縝他們殺掉的,但那些老頭子畢竟是慶氏的臉面,所以慶縝還是給他們舉辦了葬禮。
然而羅嵐從來都不是什么循規蹈矩的人,他怎么可能看著那些老頭子進慶氏祖墳里?
用羅嵐的話說,他們的那位老爺子死了之后還得和這些人埋在一起得多糟心啊?
慶縝笑了笑:“他一直都是這么兇狠的人對不對,小時候就這樣。我哥這人的兇性從來都沒有變過,只是收斂起來了而已,從我開始給慶氏當影子開始。”
“為什么收斂?”慶毅好奇道。
“我也問過他為什么,他當時大大咧咧的說,若是我想要奪慶氏,那就要先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不能讓所有人都害怕我、敵視我,”慶縝笑著解釋道:“所以,他與我常常被視為一個整體,自然不能做給我抹黑的事情。”
慶縝繼續說道:“但其實我一直想給他說,我并不怕他給我抹黑什么。我以前對他說過,我是拿他當榜樣的但他不信,可我心里確實是這樣想的。”
年少時,羅嵐帶著他一起去銀杏山上偷白果賣,賣完回來換了錢以后倆人不舍得買肉吃,因為還得換了錢給老頭子看病。
所以大多數時間里,羅嵐會選擇相對便宜點的雞蛋給慶縝補身體。
老爺子一病不起后,羅嵐要給慶縝做飯,還要給慶縝洗衣服,家里的所有重活、臟活、累活,都幾乎是羅嵐一個人在干。
那個總是大大咧咧的胖子,從一開始就把整個家庭的責任扛在了肩上。
或許對別人來說,羅嵐如今是慶氏里權柄滔天的二號人物,但對于慶縝來說,那只是他的哥哥而已啊。
慶毅做的一碗蛋炒飯勾起了慶縝的許多回憶,因為慶縝記得羅嵐第一次給他做蛋炒飯,也炒糊了。
但當時大家一點都不難過,連一直沒什么精神和食欲的老爺子都吃了一整碗。
這時候慶毅的一個問題把慶縝的思緒拉了回來:“二哥,這次去西北的十名士兵有機會活著回來嗎?”
慶縝想了很久,然后嘆氣搖頭。
慶毅神情有些黯然:“他們之中,還有當初跟著你一起殺上銀杏山的,結果現在明知道有危險,還是義無反顧的去了。”
“阿毅,”慶縝說道:“把他們的名字都記下來,如果這場災難之后你我還活著,那就需要有人紀念他們。”
“嗯,”慶毅點點頭。
“休息吧,你已經很久沒睡了,”慶縝說道。
“那我睡會兒,二哥有事你喊我,”慶毅從自己肋下的槍套上抽出一支手槍來,他檢查了一下彈匣里黃澄澄的子彈,這才稍微安心的躺在了大理石地板上、枕著靠枕睡去。
偌大的銀杏莊園只有兩人,這讓慶毅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跟著羅嵐、慶縝他們在街頭打架的時光。
沒有下屬、沒有士兵與軍隊,大哥沖在前面,二哥出謀劃策。
那時候和現在一樣,他們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他們這幾個人。
直到這一刻慶毅才終于明白,這人世間確實有東西比權力更重要。
十輛越野車離開111號壁壘之后,立刻分成十條路線消失在了荒野上。
如今西南的公路是剛剛修筑的,路況極好,而且能擁有車輛并來往于各個壁壘之間的人又少,所以這十輛車一路都風馳電掣的。
早先羅嵐還專門去178要塞與張景林建立了貿易關系,所以整個西北西南的公路都聯合修筑,一路暢通。
他們后備箱里全裝了油桶,這樣一來就可以自給自足的開到144號壁壘了。
按照路程計算,111號壁壘距離144差不多800公里的樣子,如果全速開的話,傍晚出發,說不定半夜就能抵達。
所有人其實心里都明白這任務并沒有那么簡單,但是當慶毅問大家愿不愿意去的時候,所有人都回答了愿意。
張余歌,當初慶縝登銀杏山兵變時,還曾記起過他的姓名,那位曾經的長官甚至還記得他媽媽身體不好。
慶氏易主之后張余歌活下來了,他原本以為生活會回歸正常,就像其他的普通士兵那樣。
結果沒過多久,慶氏便有人將他媽媽接進了111號壁壘最好的醫院,并由慶氏財團承擔所有醫療費用。
某天張余歌拎著飯盒去醫院照顧母親的時候,推開病房門赫然看到慶縝正坐在母親床邊。
那位遙不可及的長官正笑著對他母親說:張余歌是一名優秀的戰士,沒有人比他更加優秀,他就是慶氏部隊的榮耀。
之后,張余歌的母親每天都要興高采烈的跟病友提及此事,他相信,這大概是他母親最開心的時光了。
再后來,母親還是因為絕癥離開了,臨走前母親還叮囑張余歌,千萬不要辜負長官的厚望。
再再后來,張余歌從下士升到上士,又從上士升到中尉,如果沒今天這茬子事,他恐怕還能在部隊里繼續一路高升吧。
但是張余歌覺得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路上,張余歌開車時總覺得自己像是在被窺探似的。
越野車一路北上,就在他即將離開慶氏境內的時候,張余歌忽然看到路邊枝頭上的麻雀越來越多,而且…那些麻雀竟是都在靜靜的注視著他。
夜色里,這些麻雀站在枝頭上,看起來就像是黑壓壓的一片十分驚悚。
這個時代里的麻雀雖然體型碩大,但只要你不攻擊它,它是不會攻擊你的,所以平日里大家就算見到麻雀也不會多么擔心,這生物歸根結底吃的依然是素食。
然而這一刻,張余歌內心忽然升起一絲恐懼來,他從未想象過,原來麻雀也會如此的恐怖。
張余歌打開遠光燈,剎那間他看到前路兩旁的樹枝上站滿了麻雀,當車燈照射在它們的眼睛上,竟反射出詭異的銀色光芒來。
“哪里來的這么多麻雀?”張余歌在車中暗自心驚著。
之前012號基地就是被麻雀襲擊的,此事已經在軍中內部通報,所以張余歌的心情,已經開始慢慢沉落谷底。
只是現在并非退縮的時候,他很清楚此行的使命:如果遇見敵人便不用逃了,因為一定逃不掉,這個時候他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個,幫其他路上的戰友吸引火力。
他們十人中,只要有一人能將消息送到西北,那就算是他們十人的集體榮耀。
功成不必在我。
張余歌看著那群黑壓壓的麻雀一連串的站在樹枝上,連梧桐樹的枝干都被壓彎了下來,可他心中不再有畏懼,反而升起了一絲勇氣。
驟然間,麻雀一只只飛離樹枝,它們在天空之中慢慢匯聚成漩渦,羽翼尖銳的像是刀鋒。
就在這危機四伏的黑夜里,張余歌一腳油門轟了下去,黑色的越野車宛如一頭猛獸般開始突圍。
猙獰的金屬機器渾身都是緊繃的肌肉,張余歌開的可不是什么大路貨,而是慶氏內部性能最強的軍用越野。
這種車一般只有慶毅、慶縝、羅嵐這樣的人物可以坐。
雖然慶縝知道這些要送信的人會死,但他依然要把最好的保命工具留給他們,能不能活下來是戰士們的事情,想不想讓這些戰士們活下來是他慶縝的事。
死亡,是大家身處這個時代里沒有退路的選擇,但在此之前,人生要盡興!
引擎轟鳴著,八缸渦輪增壓發動機一瞬間便將潛力壓榨到了極致,車內的張余歌只感覺一股巨力從車子的滾軸中傳遞出來,他的背部被緊緊壓制在車椅上。
全時四驅的傳動系統讓越野車輪胎的抓地能力更加強悍,寬大的輪轂,就像是野獸強壯而有力的四肢。
張余歌車內開始亢奮的大吼大叫起來,黑色的金屬野獸竟是一頭從盤旋的麻雀中間沖破而出,就像是海洋中的驅逐艦一頭沖出了漩渦!
麻雀一只只沖撞到擋風玻璃上,用它們銳利的喙來嘗試破開窗戶,然而那猛烈的啄擊卻只能在玻璃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白點。
若是普通車輛,恐怕玻璃早就碎了,但這十臺越野車不同,它們的玻璃全都是防彈的。
此時張余歌已然心無旁騖,他只管轟踩油門朝北方狂奔,至于能走到哪里那就全看命了。
麻雀匯聚而成的烏云始終緊緊跟隨著,它們不再攻擊,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這并不符合生物本能,張余歌感受到,那些麻雀背后似乎還有什么東西在指揮著它們,讓它們的行動準則變的更加精于計算。
沒有盲目的沖擊,麻雀仿佛忽然化身獵豹匍匐下了身子,等待著給予獵物致命一擊。
金屬野獸雖然狂猛,但也有力竭之時。
張余歌看了一眼儀表盤右側代表著油箱的刻度,他最多還能再行駛200公里,到了那個時候金屬野獸將漸漸停歇。
他沒法下車加油,只能坐在車里成為一坐孤島。
一個多小時后,儀表盤上的刻度漸漸變成了紅色,黑色越野車也漸漸放慢了速度,停靠在公路邊上。
不會有增援了,張余歌知道這次自己身后并不會有戰友。
直到這時,他才有心思坐在車里點燃一根香煙,灰色的煙霧瞬間在車內彌漫。
張余歌將車窗降下了一絲縫隙,麻雀就在他身邊拼命的想要從縫隙中鉆進來,卻被死死卡住。
他好像沒有看到那些麻雀似的,自顧自一口又一口抽著煙。
以不畏懼的神色面對敵人,是一名合格的慶氏軍人應有的心理素養,但如果這時候真有人問張余歌怕不怕,他會笑罵著回答:這他媽要說不怕,肯定是假的,你不怕你來試試?
這時候,麻雀忽然不再盲目的想要從縫隙擠進來,而是在天上排成隊列,然后一頭頭撞向前擋風玻璃。
張余歌忽然發現,這些麻雀的喙竟然每次落點都一樣,就像是精確計算過似的。
“臥槽,這特么是成精了嗎?”張余歌怔怔道。
不過他也沒再多看,而是兀自又點上了一根香煙,然后打開了車上的音樂播放器,液晶屏里顯示著車上的音樂列表。
《一步之遙》
《悲愴》
《啊,朋友再見》
張余歌嘀咕道:“這都什么歌啊,也不知道這輛車以前是誰的座駕,歌名還都挺特么應景的啊,故意的吧…”
他點開啊朋友再見,悠長的手風琴、鋼琴前奏忽然飄了出來。
啊如果我在,戰斗中犧牲。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啊每當人們,從這里走過。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前擋風玻璃上的裂紋越來越大,張余歌的思緒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雪夜,身穿白色西裝的慶縝迎面走來對他輕聲說道:“我記得你,你叫張余歌,以前是我手下的兵,殺火種公司的時候你立過功。”
然后張余歌看著那個身影一路登山,腰背挺直。
那天晚上慶縝教會他十個字,傲從骨中立,萬難不屈膝,這是慶氏重生后新的靈魂。
張余歌看著窗外黑壓壓的麻雀,再看了看擋風玻璃上即將爆裂的裂紋。
“坐以待斃可不是慶氏的風格,老子叫張余歌,老子在慶氏立過功。”
他笑了笑從副駕駛座位上拿起自己的自動步槍,熟練的拉動槍栓,張余歌把車內的音樂調到最大,然后推門下車向天空掃射。
然后被數不清的麻雀淹沒。
車內音樂還在繼續播放著,歌聲越來越激昂。
啊如果我在,戰斗中犧牲。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