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段浩初的話，大殿里炸開了鍋。
一位坐在楊閣老身邊的老者睜開了眼睛。
他的頭發花白，即便在眾人爭論到最激烈的時候也是闔著眼皮閉目養神，卻無一人敢叫他。
現如今他睜開眼睛，滿是皺紋的臉上古井無波，一舉一動自有威嚴。
他抓住賜座旁的拐杖，拄著站了起來，大殿里的其他官員反應過來頓時再次騷動。
這位就是段浩初口里的閣老方伯年，他出身家教甚嚴的詩禮之家，是前朝狀元，三朝元老，當年太祖皇帝三顧茅廬請回來的大儒，天下讀書人的典范。
他今年六十出頭，長年修習導引術，身體在老臣中算得上硬朗，入閣已經十五年，不出意外，現在內閣首輔和宰相趙樂山致仕后，下一任的首輔和宰相應該就是他。
事實上，方伯年現如今就已經形同副相，在國試桑榆沒興趣干預的國事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大殿里官員議論紛紛，不少官員吃驚地望著段浩初。
不過眾人嘩然并不是因為段浩初舉薦閣老擔任鄉試監考官一事。
在成宗皇帝和天后娘娘當政時，閣老赴地方監管鄉試一事并不罕見。
讓眾人驚訝的是其他。
“段浩初居然舉薦方閣老…”
“這是吹的哪門子風，這兩人難道還能聯盟？”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段家難道和方家最近發生了什么？”
“這兩人都能算的上政敵了吧…”
鄉試的監考官在大周是特別的存在，通過鄉試的學子都算是那個監考官的門生，而這些學子通過會試成為天子門生后，依舊會對將其從地方發掘的監考官敬重有加。
特別是徽州這樣文風極盛的州府，如果成為監考官，能收獲大量未來年輕官員的人脈。
正因為如此，每年監考官的選定才會惹得大臣們爭吵不已。
每位官員都想要舉薦自己派系的官員，圍繞著這個香餑餑爭搶不休。
就如同楊閣老舉薦自己的門生一般，舉薦自己派系的官員或者毛遂自薦才是常見的做法。
而段浩初舉薦方閣老之所以引來一片嘩然，就在于段駙馬和方閣老兩人不和是大周官場上眾所周知的事。
這樣的關系已經持續了十幾年。
“果然是因為已經過了十年了嗎，連段駙馬都開始向方閣老示好了嗎…”
“畢竟他的恩師趙首輔最近身體已經越來越不好，他也要給自己找座新的靠山…”
大殿后方一些官員竊竊私語。
“可朝誰示好不行偏偏選方閣老…”
“想投靠方閣老比起舉薦應該先續弦吧…”
大周最年輕的尚書和有望成為最年輕首輔的閣老之間的不和不是秘密，兩人之間之所以不和的原因也不是秘密。
段浩初和方伯年之間并無過節，對立也并不是因為派系的問題。
段浩初的恩師是內閣首輔趙樂山，而趙樂山作為首輔，為人喜歡所有事一碗水端平，和其他閣老間也很少爭斗，所以段浩初本人也很少被卷入派系之爭。
而段浩初之所以和方伯年不和，最大的原因在于駙馬這個身份。
和方伯年互為政敵的不是別人，正是段浩初名義上的妻子公主。
關于公主和方閣老之間的過節，算得上是大周官場幾大未解之謎之一，坊間有諸多版本。
據說在天后娘娘尚且在世的時候，公主曾經單槍匹馬闖入方府，大鬧了方伯年的壽宴，讓方家人臉面全無，梁子至此結下。
當年天后娘娘臨朝，想要封公主為鎮國公主的時候，方伯年就曾經率門生百人罷朝百日，之后還是天后娘娘親自上方府去請了三次才請回來的。
正因為過節如此之深，在段浩初和公主定下婚約進入大周官場之初，就不被方伯年待見，如果不是恩師趙樂山的相助，仕途都會受到影響。
而在公主身亡后，因為段浩初堅持進行冥婚，繼續了和公主之間的姻親，和方伯年以及他的門生之間的關系也一直沒有好轉。
段浩初站的筆直，對于后面愈演愈烈的議論置若罔聞，只是看著前方拄著拐杖的老人。
“沒想到段愛卿居然會舉薦方閣老，”坐在龍椅上的文宗皇帝臉上也露出饒有興味的神情，“方愛卿的話，的確在資歷上無人能敵，方愛卿，你自己怎么覺得？”
方伯年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看段浩初，只是站了起來，對龍椅上皇帝行了一禮，“微臣一切聽從陛下的安排。”
文宗皇帝回頭看了一眼桑榆，桑榆臉上神情沒有什么變化，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文宗皇帝笑了笑，看著大殿下的段浩初道，“朕早年聽說段愛卿和方愛卿之間似乎有些過節，沒想到今日段愛卿依舊舉薦方愛卿，想來是出于為社稷著想的真心。徽州的確人才濟濟，是大周鄉試的重地，如果方愛卿沒有意見，今年徽州就由方愛卿去罷。”
方伯年和段浩初同時下拜謝恩，兩人之間沒有說一句話。
“好了，徽州的人選已經定了，接下來就剩下澹州了，”文宗皇帝松了一口氣道，“對于澹州，眾愛卿有什么…”
就在這個時候，旁邊突然傳來桑榆的聲音，“澹州的話，微臣有人舉薦。”
“哦？”文宗皇帝立刻停下話頭，“國師屬意何人？”
桑榆深不可測的視線掃視著整個大殿，被他掃到的大臣無一不低下頭做沉思狀。
桑榆的視線停在了一邊脊背挺的筆直的男人身上。
“既然段尚書剛剛為徽州鄉試舉薦了人選，那這澹州鄉試的監考官，我看就不如讓段尚書去吧。”
桑榆淡淡說道。
“嗯，是個好主意。”一旁的文宗皇帝沒有一絲毫停歇與猶豫，欣然應允。
大殿里靜極了，無人議論或者提出異議，文宗皇帝也沒有詢問段浩初意見的意思，含笑看著段浩初道，“那么就有勞段愛卿了。”
段浩初捏緊了手中的笏板，深深地彎下腰。
“微臣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