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覺醒來,渾身酸痛的侯玄演,活動了下筋骨。做了幾個簡單的拉伸,就來到門外。
八百個鄉兵以及陸續加入的年輕后生,共計一千余人,聚集在縣衙門口。楊恕已經拿著候峒曾的首級,回到了竹林,時間倉促,只能讓他獨自前去了。
侯玄演吩咐幾句之后,就在嘉定城中四散而去。每個人拿起順手的鐵器,敲鑼打鼓。將城中幸存的不到一千人都帶了過來。
兩千個人,除了八百個鄉兵,其他的都是些少年居多。城破的時候,這些油滑的小孩,最容易躲起來,留住了性命。他們本是最活潑好動的年紀,如今卻一個個面色呆滯,眼中無神。
兩個少年扶著一個老漢,緩緩走來,將他扶到一個石墩上,坐了下來。周圍的人都紛紛讓路,這是嘉定城內的吳宸北老員外。老頭生在累世的士紳家族,享受了一輩子富貴,而且每逢災荒,就出糧賑災,平日里也是縣里修橋鋪路,樂善好施。
十里八鄉都敬重吳老的為人,這些百姓也大都認得他的模樣。
候峒曾和吳老交情很深,侯玄演更是吳府得我常客,當下不敢怠慢,忙走了過來。
劫后余生再次相見,老頭顯得非常激動。他顫巍巍地伸出保養得很好的手掌,侯玄演趕忙握住。
“文淵吶,咱們推舉你爹帶著大家反清,你爹他殉國啦,就留下你這么根獨苗。如今滿城就這些人了,你可要繼續你爹的遺志,帶咱們守住故土哇。讓這些清兵知道,咱們嘉定人,死都不會投降,更不會剃頭!”
侯玄演暗暗叫苦,剛想動員大家撤離此地,往南逃去,就出來這么個德高望重的主戰派。
不是侯玄演不想打,這兩千人,隨便來一個百人小隊,都不一定招架得住。就靠著斷壁殘垣的嘉定小城,無異于螳臂當車。
要想給這些幸存的人留條活路,必須先說服這個老頭。侯玄演提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吳伯,當初咱們十萬鄉兵,尚且抵擋不住,如今可就剩這么幾個后生啦!”
吳老臉色一變,抽出手來,瞪著眼叫道:“你要棄城是不是?你要棄城是不是?你爹為了守城以身殉國,我和你爹相交莫逆,我替他打死你個不孝順的逆子!我跟你說,棄城就是數典忘祖,是罪大惡極,你爹也不會放過你的。”
老頭年紀雖大,手勁卻不小,侯玄演吃痛跳來開了,陪笑道:“吳伯,您聽我解釋啊。”
老頭倔強的梗著脖子,侯玄演雖然敬重他的氣節,但是眼下可沒有時間跟他耗著了。
“吳伯!你說這嘉定小城能守住么?嘉定就剩下咱們幾個喘氣的了,要是死絕了,將來給咱們上墳的的都沒有幾個,誰還記得這地方是咱們的故土了?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果然***當初撤離延安的口號就是好用,老頭一臉的痛苦,口氣卻有所松動地問道:“你的意思是,咱們還能回來么?”
“我保證,一定帶大家回來!”
龔老三湊近吳老的耳邊,將侯玄演死而復生,見到東王公的那一套說了出來。吳老臉色乍變,說道:“好好好,只要還能回來,我這把老骨頭也不是愚頑的人。”
原來老吳也不是不知道嘉定守不住,但是不斷惡化的局勢,讓這些心向大明的士紳一再失望,以至于絕望。他心中所想,不過是舉城殉國而已...
多么可敬的老人。
想通了的吳老,站起身來,慘然說道:“我這老頭子耽擱了時間,實在是該死。事不宜遲,你們也都回去收拾一下,趕快啟程吧。”
侯玄演心中大喜,只要吳老開了口,他在嘉定的號召力是別人沒法比擬的。果然他一發話,那些本來還猶疑不決的,都匆忙趕回去收拾行裝了。
“文淵,你帶幾個壯實的后生,跟我來。”
侯玄演只當他要收拾家當,暗道,吳府偌大的家業,光下人就有近千人,看來是被殺的差不多了。要出逃了,連個收拾細軟的都沒有。轉身一看,徐元寶和洪一濁正倚在衙門口的大鼓上,便招了招手,將他們喊來幫忙。
幾個人來到吳府之后,吳老帶著大家來到后院,深深庭院中的一座假山前。
山前爬滿了藤蔓,吳老輕輕地敲了幾下,巨石上竟然慢慢陷了進去。原來是兩扇偽造的木門,做成了石頭的形狀,在藤蔓的遮掩下,沒有被人發現。
“不管是逃到哪里,要安置咱們幾千個鄉親,難免要上下打點一番。這里是我們幾代人傳下來的一點錢財,你們盡數拿去吧。”
三個人竄進洞中,只見金光燦燦,全是珠玉金銀。巨富藏于民,幾代人積累下來,滿滿的珠寶,晃得三人目眩神迷。
侯玄演大喜之下,沒有注意到,吳老一個人緩緩走到了庭院里的水池旁。
“侯玄演!記住你說的話,要帶他們,打回來。”說完一翻身,跌進了水池里。
侯玄演聽到喊話,就感覺不對,跑出來一看,頓時懊惱不已。
“快救人!”
三個人水性都還可以,躍進池中將人撈了上來。但是老人家畢竟年事已高,被水一嗆,已然活不成了。
積善人家慶有余,家丁興旺、子孫滿堂、轉眼間盡成空,一顆白頭,如何能抵擋這樣的繁華過后的孤寂。
“回去找幾個信得過的,帶個車子一塊回來。”
徐元寶答應一聲,嗖的一下躥了出去,他受不了這里的壓抑,這個剛死的老頭太容易讓他想起家人,那是他還不能承受之痛。
洪一濁坐在一旁,口中念念有詞:“爾時,救苦天尊,遍滿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諸眾生,得離于迷途,眾生不知覺,如盲見日月,我本太無中,拔領無邊際...”
這是道家超度做法事常用的經文,小道士洪一濁還沒有這個資格單獨出來做法事。
但是小道爺念得無比虔誠,在這一刻,他仿佛就是那接引歸位的無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