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泓燁雖然已經輕裝簡行,但還是擔憂遲則生變。啟用了諜眼,向北疆發出了消息,讓納蘭錦繡無論如何都要等他。他又擔憂她對他心存芥蒂,或者是她控制不住事態,就又親自修書一封交予徐錦策,言辭懇切。
徐錦策本就是極疼愛他的妹妹,更是知道妹妹心里惦記的那個人。即便紀泓燁當初是準駙馬的時候,她都忘不了,更何況他現在為了她所做之事,無一不表明,紀泓燁心中也是同樣掛念她的。
徐錦策自然愿意幫忙,甚至可以說是樂見其成。
金陵的文武百官無人不知,風頭無兩的紀閣老這次吃了個大虧。也不知是誰在身后算計他,讓他丟了這皇家的女婿身份。而且他畢竟是和九公主定過親的人,現在誰也不敢把自己的女兒妹妹塞給他了。
又有好事者私下議論,說紀閣老年紀輕輕的,就一心都撲在政事上,哪有二十多歲卻連個通房都沒有的男人,怕是命中無妻,注定孤寡的命。
紀泓燁這個病假請得也太是時候,不論是誰來慰問,都有了可以不見的理由。一個大男人被人退婚,在平凡人家都是很傷臉面的事,更何況是當朝二品大員?大家給他的只有濃濃的同情,那些因為嫉妒而看不慣他的人,反倒是再也不想針對他了。
護城河邊,宗玄奕和潯王并肩而立。今日的風有些大,吹得兩人的衣角獵獵作響。
潯王看著滾滾而逝的河水,語氣陰森:“九公主生病之事,相國以為是何人所為?”
“殿下心中自有計較,又何必故意來問我?”
潯王恨得咬牙切齒:“紀泓燁這是投到四弟那邊了,若不是青選侍,誰能如此蠱惑得動人心?讓皇后娘娘都為他所用!”
宗玄奕比他經歷豐富,自然也比他沉穩得多,他笑了笑,笑意未達眼底:“能說服得了皇后,也是她的本事。”
“也不知那個女人給父皇下了什么迷魂湯。”潯王停頓了一下,看向宗玄奕,又道:“我總覺得父皇最近待柳貴妃似乎不怎么上心了,反倒是這個已經人老珠黃的青選侍,愈發的長袖善舞,真是讓人另眼相看啊!”
宗玄奕的面色依然很平靜。
潯王見他依然不接話,忍不住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相國應該好好勸勸柳貴妃,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在皇宮這個會吃人的地方,還是要有個皇子傍身得才好。”
宗玄奕不太喜歡他現在說的這些話,他側頭,看了潯王一眼,淡淡地道:“皇貴妃倒是生了兩個皇子,其中一個還被封為太子,這風頭,連皇后娘娘都壓過了。現在對殿下,不依然是沒有助益么?”
宗玄奕這是在戳他的痛處,潯王暗暗咬牙。他雖是皇貴妃親生的,可在母妃那里受到的待遇,卻是遠不如兄長。因為兄長是皇長子,后來又被立為太子,母妃一心想當上太后,徹底壓過皇后娘娘一頭,在太子身上可謂是殫精竭慮。
皇貴妃又怕潯王會生出異樣心思,惦記太子的江山,造成兄弟相殘的局面,所以處處打壓于他。同是她的親生兒子,卻受到截然不同的待遇,潯王又怎么可能不怨恨?他哪一點不比他那個草包哥哥強?為什么不管他怎么努力,母妃就是看不到呢?就因為他哥哥比他早出生幾年?
宗玄奕一看潯王的模樣,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慧王之所以能起勢,無非就是因為殿下勢大,讓圣上忌憚了。你說圣上如果發現,慧王母子為了得到紀泓燁的支持,連九公主的婚事都算計進去了,會不會也要忌憚于他呢?”
“相國的意思是…”
“查!”
“想要找到證據,談何容易?我這個四弟做事,素來是滴水不漏。”
宗玄奕的眼神變得幽深:“四殿下心若磐石,自然是無縫隙可尋。可紀泓燁就不是如此了,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用鎮北王府的郡主好好敲打敲打他。”
“我不太明白相國的意思。”
“殿下不需要太過明白,你只要記住,得圣心者得天下。四殿下和你都有機會登上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你們現在要比的,也就是圣上更中意于誰。畢竟大寧國建朝百年,還從未有名不正言不順,繼承大統的。”
潯王看著宗玄奕,語氣還是陰森森的:“我的生身母親都看不上我,父王對我自然…”
“他怎么對你沒關系,重要的是你要怎么對他。”宗玄奕理了理袍角,準備離開,陳智在他身后跟著。
潯王依然是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在宗玄奕上馬車的前一刻,他突然自言自語一般說:“我覺得父皇這把年紀還能如此健壯,還真是不容易呢?”
宗玄奕停住腳步,沒回頭,語氣不辨喜怒:“哦?殿下的意思,臣不大明白。”
“相國是聰明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潯王笑了,卻更顯得陰森,讓人看了毛骨悚然,他一字一頓地說:“他若是不生病,我就沒有機會去侍疾,那又怎能表現出我的孝心呢?”
“殿下好心性。”
“彼此彼此,民間不是有句俗話說得好嗎,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一點我和相國還真是像呢。”
宗玄奕呵呵的笑了一聲,上了馬車。馬車平穩的駛回相府,宗玄奕面色平靜地下車。
陳智的心已經忐忑了一路,見相國面色還好,才稍稍放了心。潯王所說之話,意思是再明顯不過了。他怕相國阻止他,專門提起相國想要用先夫人算計鎮北王的事。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妻子,潯王和相國在本質意義上,并無不同。他們都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即便是利用自己最親的人,也可以毫不猶豫。
“陳智,你說這是我的報應嗎?”宗玄奕忽然問了這樣一句話。
陳智不敢抬頭去看他臉上的表情,相國本是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但凡涉及到先夫人,他的情緒比往常總是要激烈一些。他低聲道:“這世上若真有因果輪回,那又何須相國謀劃這么多年。早在納蘭太傅痛下殺手的時候,天上就該降一道驚雷劈死他。”
陳智是最了解宗玄奕的,他知道,相國從不后悔對納蘭彥章出手,因為血債必須要血償。他也從來不覺得先夫人是無辜的,不然也不會屢次三番的利用她。當年納蘭彥章出手陷害,宗府淪為血涂地獄,連牙牙學語的嬰孩都不放過,納蘭家的人又怎么會是無辜?
宗玄奕沉默,正是因為他當年見證了宗家的慘案,所以才覺得自己怎樣做都是不夠的。而心中的那一抹孤憤,真正散發出去的時候,又會覺得茫然若失。甚至懷疑自己做的那一切,是否是正確的?
如果時光能倒轉,他想他還會那么做,而那樣做了之后,他也依然會后悔。后悔是對于她的,因為心中念著她,所以才后悔自己把她逼上了絕路。不代表他對于納蘭彥章也會后悔,他始終都認為,納蘭彥章該死,他必須要不得善終。
宗玄奕伸出自己的雙手,明明是一雙干干凈凈,骨骼分明的手,可又有誰知道,這樣的一雙手其實是沾滿血腥的。殺戮、摧毀、墮落…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與他的一雙手注定是無緣的。
而她,卻是有一雙可以救死扶傷的手。她曾說,等他不用忙于政事,能真真正正的變成一介布衣的時候,就可以陪著她將萬水千山走遍。嘗百草、纂醫書,不為流芳百世,只愿能救助更多的人。
一人如神佛,一人似閻羅。
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所以就只能不得善終。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她和他在廟會上解的那支簽——下下簽,主兇!那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十八層地獄有一惡鬼愛上了天神,他費盡心機讓高高在上的天神墜落到地獄。最后,天神死了,惡鬼也依然被困在地獄中,永生永世受盡折磨。
她當時問:“那天神為什么就不能愛上惡鬼,同他在地獄一直生活下去?”
那個老人說:“你若為天神,而你身邊的男子為惡鬼,你可愿意?”
“當然愿意,只要是同九哥在一起,到哪里生活都一樣。”
“那你可不要忘了,即便天神接受了惡鬼,他們也只能留在十八層地獄。”然后老人哈哈大笑,直呼劫數如此。
他當時以為,這老頭只不過是靠嘴皮子討生活的,卻不曾想,是被他一語中的。
前一刻還明媚著的天空,竟然飄起了絲絲小雨,帶來陣陣涼意。他終于意識到,已經又是一年盛夏,又是同樣的驕陽似火,她,納蘭錦繡,已經離開他整整一年了。
宗玄奕抬頭,任雨水滴落在臉頰上,有些冰、有些苦,像極了她的淚。曾經她是最愛笑的,少年不識愁滋味。后來,她變成最愛哭的那個,他的記憶里便只剩下了那一雙眼,如一泓悲傷的秋水,無論他怎么努力,都不能從中解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