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慕白不是瞎子,他看得出魏萊對自己的情意。
要說他不喜歡魏萊,那也是自欺欺人,這丫頭容貌氣質談吐樣樣俱佳,正對他的胃口,尤其是那雙美得不像話的眼睛,讓他看一整天都不會倦。
兩情相悅,共處一室,卻幾乎沒有任何帶有曖*昧*色*彩的親密行為,究其原因,并非是姜慕白無暇顧及兒女之情,而是他不愿或者說不敢全身心地去愛這位名為魏萊卻沒有未來的可愛姑娘。
他隱約察覺到自身潛意識里的古怪想法:若不能治好魏萊的病,她注定會凄慘地死去,若他正視內心的情感,熱烈回應魏萊的依戀,那么最終他會受到無法承受的傷害。
在之前的人生中他已經歷過這樣的悲劇,無論如何不想再來一次。
可人終究很難欺騙自己,他可以不承認,然而心里的喜愛并不會因此減少,他可以不采取行動,然而失去魏萊的痛苦并不會因此減輕。
既然如此,又何必畏畏縮縮呢?
仁明醫館的坐堂大夫那句話說得不錯,活得長久,不如活得痛快。
就算留不住魏萊,至少要讓她走時心滿意足,不覺得這人世間白來一遭。
心里生出了這個念頭,壓抑多時的情感便呼嘯而來,使理性之墻轟然崩塌。
“姜大哥,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想這樣活著,我不愿整日痛苦,不愿再為你添更多負擔,我只愿你…”魏萊抿了下唇,鼓起莫大勇氣說道,“多陪陪我。”
姜慕白迅速而溫柔地握住她的雙手,身子前傾,蜻蜓點水似的在她額頭落下一吻。
“在家等我。”
這突如其來的吻讓魏萊呆了半晌,待她回過神來,姜慕白已出了門。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伸手摸了下額頭,這才發現腦門和臉頰都像高燒似的發燙。
“咿。”
她飛快地垂下手臂,兩只小手放在腿上,不安分地絞著衣擺。
回味到姜慕白親吻她額頭時的溫柔,她心中的歡喜很快蓋過了羞赧,嘴角凹出個幸福的小梨渦。
“姜大哥果然是喜歡我的。”她心想,“可是,他為什么走了?該不會是…害羞了吧?”
“或者,是去劍閣練劍了?他仍想著趁劍術大比時帶我去鄴都求藥,想必要把劍術練習放在首位…”
“也對,他可沒說要多陪陪我,他說的是在家等他。”
“唉,等他吧…若我能走能跑,一定奔去找他…我還有多少時間能用來等呢,大夫說或許只有二三個月。”
“五六十天的功夫,一晃眼就過了,自從遇到了姜大哥,時間過得倒比以前快得多了。”
“呀,有點兒餓了。”
魏萊端起面碗,提起筷子,陶醉地吸了口氣。
心里和胃里,總得有一個是滿的。
她小口小口地喝了點兒湯,覺得不太過癮,心里想起大夫說的話,決定大膽嘗試痛快的活法,于是一手捏著湯匙,一手握著筷子,左右開弓。
不知為何,這樣吃面,味道更好。
哧溜哧溜的吃面聲中,房門悄然推開,姜慕白背著一架七弦琴走進屋里,看見魏萊毫無淑女風范的吃相,不由得愣住了。
魏萊聽見他的腳步聲,偏頭一看,也愣住了,接著一連咳了十幾聲,咳得眼眶泛紅,為了幫助呼吸不得不用上鼻子。
情緒激動,咳嗽更難止住,鼻子里竟噴出半根軟趴趴的面條。
“嗚——”
魏萊雙手掩面,腦袋枕在膝蓋上,不敢抬頭去看姜慕白。
姜慕白忍住捧腹大笑的沖動,只當什么都沒看見,自顧自地找了塊地方立起琴架與古琴,一邊撩撥琴弦一邊說道:“我記得魏叔說,你小時候有兩個愿望,一是游覽星海,二是一床瑤琴。星海么,以后有機會帶你去,至于瑤琴…看,此琴名為‘冬玉’,音色深沉,余音悠遠。”
魏萊捂著臉緩緩抬頭,手指間張開兩條縫隙,悄悄觀察。
她看見姜慕白腰佩三尺長劍,端坐于冬玉琴之前,心里忽的冒出個詞來:
劍膽琴心。
“鐺鐺鐺鐺鋃——”
粗獷的琴聲毀了美感,姜慕白觸電似的收回雙手,赧然道:“瑤琴是七弦琴,沒學過,彈不來,明兒我再去弄個六弦琴,彈幾首曲子給你聽。”
見他出糗,魏萊莞爾一笑:“我會。”
“噢?”姜慕白起身把她推向冬玉琴,雙手作揖道,“請魏老師教我。”
魏萊全然忘了尷尬,芊芊素手如湖邊柳條,循著微風拂過琴弦,奏出一首哀婉動人的曲子。
一曲終了,姜慕白聽得如癡如醉,回味許久后問道:“這是什么曲子?”
“這是詩仙唐顯達與樂圣岑甫合作的季夏寒酥,據傳,他們二人用這首曲子悼念王晁。”
“噢!難怪,難怪如此哀婉,又如此不甘,如此憤恨。”
王晁乃治世能臣,有著千古一相的美名,自他拜相之后,朝堂一片清明,百姓安居樂業,僅用二十年便使晉朝成為“天朝上國”。
然而,王晁功成之后并未身退,他為創立萬世太平,毅然發起涉及數十萬貴族的晉安變法,最終被統治階級摒棄,落了個車裂的悲慘結局。
“季夏寒酥,季夏是六月,寒酥是雪,合在一起便是六月飛雪。”姜慕白喃喃道,“這是在為王相伸冤啊。”
魏萊歪著腦袋,噘嘴問道:“姜大哥,我看許多書里都說王晁驕奢淫逸,真是如此嗎?”
姜慕白聳了聳肩,說:“王相妻妾成群,要說他驕奢淫逸,倒也不算胡編亂造。不過,依我看,既然斗爭的勝利者只能在他生活作風上做文章,那就說明他三十年仕途里,找不出任何正治上的缺陷。”
“喔。”魏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來,教我彈這首曲子吧!”
“嗯嗯!”
………
深夜,姜慕白坐在床邊,神色寵溺地看著熟睡的魏萊,伸手拭去她唇角一絲晶瑩。
“唔。”
魏萊微微蹙眉,把頭扭向另一側,粉唇微動,傳出含糊不清的夢囈。
“姜大哥,不要…”
這丫頭。
姜慕白哭笑不得,起身出了臥室,走進書房取了文房四寶,依次寫下幾個名字:
郝大夫,沈鴻,雷佩玉,丹青。
他坐在桌邊想了許久,點燃沈鴻放在包裹里的細煙,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揮筆寫道:
一世長安 他曾許諾她一世長安,可在這男權至上的世界,哪有女子得以長安?
半生崎嶇,她終于在冷宮的病榻上明白,順從忍讓換不來尊重與安坦。
萬幸,她得了金仙所賜的機緣,竟重生于二十年前。
重活一世,她許下宏愿,要以女兒身撐起一柄遮風擋雨的傘,令天下女子得一世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