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慕正待轉身走人,背后傳來一聲夸獎聲:“小張,想不到你身手這么好啊!”
“老徐?”張慕回過頭,說話的人是汽車隊負責人,麗科的前輩——徐前進。
出于對外地打工者的鄙視,以及內心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徐前進不喜歡跟這群保安打交道。
但張慕是唯一的例外,老徐不僅喜歡和他打交道,張慕值班時還會帶著酒和肉去指點他,老徐認為張慕配上他這樣做。
“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一個領導都沒到場?”張慕很是不解。
“處理好了沒功勞,處理不好要背鍋,明哲保身,但求無過,只有你這樣的傻瓜才會冒生死風險!”
老徐的話難聽,卻是至理名言。
“我操!”張慕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又用腳把唾沫和煤渣灰搓點一團雜糊。
老徐問道:“小張,上次聽你說你能開大卡,那種東風行不行?有照沒?”
張慕回答的很簡捷:“有證,能開!”
老徐狐疑地看著張慕:“那你怎么不選擇當駕駛員?收入高多了。”
張慕撓頭苦笑:“剛來找工作那會,不是腳受傷了嗎?現在還有人見我喊張跛子呢!”
是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剛來的時候狀態有多糟糕,腿骨斷了尚是其次,重要是信心全毀,只想躲起來,如果不是媽媽妹妹要供養,想死的心都有。
老徐點點頭:“那就行,跟我走一趟,錢總和黃總喊你!”
張慕問道:“怎么了?先去見錢總還是黃總?”
“他們兩個一起找你!”
“錢總和黃總不是死對頭嗎,怎么會一起喊我一個小保安,不會是兩個人打架找裁判吧。”
“你剛才處理跳樓做的很好,所以他們要給你派任務。”
張慕喔了一下:“他們又沒在場,怎么會知道我處理的很好!”
老徐指了指遠處辦公樓的位置:“這邊的情形,他們從頭至尾都看在眼里,只不過不愿意管罷了,現在事情處理完了,肯定喊你過去交代兩句。”
“干!”張慕忍不住又罵娘,他點點頭,向辦公樓走去。
事實上整個跳樓事件的過程全程展現在總經理錢學林和副總經理黃百洋的眼中。
除了麗科集團下屬麗科公司的總經理、錢學林還有很多標簽:麗科中的學院派、雙學士學位,曾擔任上市公司的中層,董事長許鶴親自高薪外聘、以及全公司絕大部分女工眼中的——“男神”。
頂著麗科公司最有權的頭銜,錢學林能指揮動的人卻有限,他的對手來自以黃百洋——董事長許鶴的徒弟,麗科集團的元勛之一、麗科公司主管銷售的副總經理——以及他為首的整個麗科公司的實權派。
黃百洋在麗科公司屬于人神共憤,他和他那輛隨意停放的別克對張慕的安保部門帶來的永遠是災難,各種嘲諷、羞辱、不守規章、喝醉酒以后吐在車上的嘔吐物。
兩個人本來正在對關于增加銷售人員福利的動議進行扯皮,扯到一半,對面卻發生了危機,這事本來該錢學林去處理,錢學林故意拖著,而黃百洋卻在一旁打哈哈,直到張慕出現,化解了危機,錢學林才松了口氣。
對于這個果敢的年輕人,錢學林忽然有了招驀的想法,他腦筋一轉,想到了一個主意。
看著正在向辦公室走過來的張慕,他向黃百洋開出了誘餌:“黃總,您剛才一直抱怨你們銷售人員貨款難收,要我同意增加對貨款回收率的考核力度,為這事我們來打個賭怎么樣?”
黃百洋好賭,一聽錢學林要打賭,頓時有了興趣,問道:“哦!不知錢總想怎么個賭法?”
錢學林道:“你剛才說今天徐前進要送一車貨去徽省的福天公司,這次不用你的銷售跟著,而是用這個小保安。
如果他能把錢收回來,以后我管你們銷售部內部的事,你不許再反對,如果他收不回錢,不光同意增加銷售員收入,以后你的銷售部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當沒看見,怎么樣?”
黃百洋的腦袋回路那有錢學林那么長,心想憑福天公司跟自己的關系,如果要福天付錢或許還得費點口舌,可要他別付錢,那就只是一個短信夠了,除非福天傻了,否則怎么可能主動付貨款,于是他當即拍板:“給錢總面子,那就這么干。”
于是張慕就稀里糊涂成了押車員和臨時收款員,臨行前,錢學林見張慕衣衫單薄,便把自己的厚羽絨服脫下來給他披上了,叮囑道:“小張,一個原則,不給錢,就不能卸貨,切記切記,替我們麗科把這個面子給掙回來。”
張慕對錢學林脫衣給自己頗為感動,當即向錢學林表示保證完成任務,不給錢,不卸貨,寧可把貨原車拉回來。
黃百洋對錢學林收買人心的舉動不屑一顧,只管在旁邊冷言冷語道:“年輕人,做保安呢,就做好保安的本份,我們與福天公司的業務關系建立不易,別亂說話,別亂出頭,如果把事情搞砸了,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張慕在一頭霧水中上了車,老徐讓他開車在廠區的空地里先打了幾個轉,立刻對他的技術表示了充分的滿意:“這手技術完全沒問題,這次回來反正你也干不了保安了,就來我駕駛班吧,工作辛苦點,但收入比現在翻三倍!”
張慕不解:“為什么我干不了保安了?”
老徐很替他默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這次算是把黃百洋得罪了,以他的小肚雞腸,你以為你以后還能在保安室混。”
張慕一驚:“啊!怪不得剛才黃總在一邊說什么要搞好關系,就是讓我別把錢收回來,可問題錢總是總經理啊,總得聽他的。”
徐前進搖了搖頭道:“小年輕啊,這里面是有道道的,錢總是總經理沒錯,不過他不是老板,只不過是老板前幾年專門外聘的管理。
黃百樣不一樣,老板的徒弟,對老板象條忠狗似的,老板心里對他的信任遠遠勝過錢總,只不過學歷低,才只能在這個廠子里混個管銷售的副總。
除了黃百洋還有管人事的應總,管財務的崔總,他們都是老資格,聯合起來,錢學林根本指揮不動,現在想想,你死不死。”
張慕聽著頭昏腦脹,才知道莫名卷入了風波之中,他拍了拍腦袋,又問道:“錢總剛才跟我強調,一定要把錢要回來才給貨,這錢很難要嗎?”
徐前進張大的嘴巴,用默哀的眼光看了看張慕:“你小子,還真是什么都不懂,要錢這么容易,還要銷售員干嘛?
我們送貨的這家企業叫福天,老板跟黃總關系說不清,你這次要錢肯定沒戲,回來以后錢總會說你無能,黃百洋卻會拿你殺雞敬猴,你準完了。”
張慕苦笑兩聲:“算了,我反正一個打工的,管不了這么多,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徐前進很是喜歡張慕這種態度,笑道:“嗯,所以說嘛,你就來駕駛班吧,我老徐罩著你,沒人敢動你。”
張慕點點頭:“謝謝您老徐,不過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不努力過,我不會放棄。”
徐前進笑了笑,拿出一盤磁帶插進播放器里,車里開始響起張學友的歌聲,他靠在車里的空調口上慢慢打起盹來。
天空開始下起雪,張慕太久時間沒開卡車,對路況又不熟悉,只是沿著國道慢慢的開,直到天色漸漸昏暗,才到達徽省與浙省之間的福天化工公司。
進入福天廠區之后,果然情況和老徐所說的一樣,幾個人根本不理張慕,一個工頭領著幾個工人上來就想搬貨,張慕急了,連忙上前制止道:“不行,我們總經理交代過,不給錢不能給貨。”
那工頭看了張慕一眼:“你什么人啊,我們可是跟你們黃總說好的,而且你們每次都是先給貨我們再付錢的,是不是啊老徐?”他把頭轉向了老徐,老徐沒做聲,坐在車里自顧自抽煙。
那工頭手一揮,幾個人圍上來就準備動手,張慕急了,爬上車頂,喊道,“你們還敢搶貨,老徐,老徐,開車,我們回去了。”
老徐終于動彈了,卻不是去開車,反而拔了車鑰匙,隨手又給那領頭的分了根煙,然后自顧自跑去廠辦公室里面避雪去了。
工頭一看這情形心里就有了底氣,他指揮一聲,五六個人蜂擁而上。
張慕眼見之下,明白自己真的是被坑了,黃總與福天勾結他能理解,平時關系不錯的老徐居然也出賣他,不由得很火,可是這五六個人沒動手打架,自己也不好下殺手,只好與他們游走推搡,但對方畢竟人多,他左支右拙,十分狼狽。
錢學林的打賭并不是盲目而發,幾天前他就跟福天的董事長嚴國杰商議了合作的事,想給黃百洋下個套。
當然了,嚴國杰也有小算盤,他雖然一口答應,但實際卻不以為然,錢學林和黃百洋的內斗是他最高興的事,鶴蚌相爭,漁翁得利,看戲便是。
只不過選擇來的太突然,黃百洋中午打來的電話措辭十分激烈,祭出大棒,也拿出胡蘿卜,只要拖過今天,允許貨款拖欠六個月,他不知道兩個人搞什么鬼,所以也不知道如何選擇。
徐前進來了,跟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他立刻明白了。
他捧起茶杯,在熱氣繚繞中看著窗外雪地里跟一群裝卸工人推推搡搡的張慕,對徐前進嘆了口氣:“可憐的年輕人,注定要受夾板氣嘍!”
老徐贊了一句:“其實這小伙子挺好的,剛剛來之前還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一個跳樓的人,誰知道好人沒好報,反而要受這種窩囊氣。”
“明珠暗投,在錢學林還有黃百洋手下做事情,越是好人越沒好下場?”嚴國杰嘆了口氣,突然他呆了呆:“這個小伙子當過兵?”
老徐一愣:“嚴總你怎么知道?”
嚴國杰笑了:“不光當過兵,而且是個好兵,不光是好兵,而且會收斂,如果他真要動手,我手下這六個人,早就躺到地上去了。”
老徐奇道:“嚴總怎么看出來了?”
嚴國杰對老徐搖了搖頭:“我也當過兵,而且上過前線,看這小伙子動手的路數,與我原來部隊應該很有淵源。”
徐前進愣愣的看著嚴國杰,實在想不通嚴國杰怎么會看出來的。
嚴國杰拍拍徐前進的肩膀:“有些東西,沒在部隊呆過的人理解不了,為了這個小子,我得去看看。”
張慕正被五六個人的狼群游擊戰術搞得頭疼不已,突然間有人喝道:“住手!”
一群人驀然住手。
嚴國杰站在遠處,一臉霸氣:“我叫嚴國杰,十五年前我也當過兵,上過老山,退伍的時候是X師X團X營的副營長。”
張慕幾乎下意識的立刻敬禮:“班長好,報告班長,X軍區X師X團X營X連X排X班張慕!”
嚴國杰問道:“以你的身手,為什么沒去選擇報老A,至少可以作志愿兵吧?”
“報告班長,選拔時出了意外,腿摔斷了!”
“那他們也不應該不對你負責任,應該讓你轉為士官啊?”
“報告班長,軍人的傲骨,不需要靠憐憫,部隊不需要養廢物!”
一句話讓嚴國杰血液里的某些東西重新燃燒起來。
嚴國杰本來下意識的想選擇黃百洋,畢竟黃百洋的方案有肉,對自己更有利。
可的,軍人的傲骨,又豈是金錢可以衡量?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樣一副錚錚傲骨,可是商業化以后卻變成了利字當頭,而今天他看到張慕,就如同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被感動了,突然感覺剛才張慕的那一聲“班長”的份量好重好重。
班長,只有在遇到自己尊敬的老兵時才會給予的一個稱呼,他在心里喃喃自語:“你喊我一聲班長,就是我的兵,老子怎么會讓自己的兵受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