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前幾日沒有睡好的緣故,這一夜婉瑩早早就躺在床上,紅芙綠蓉還沒有收拾停當,婉瑩已然入睡。紅芙暗自落了幾滴淚,這幾日攢在心中的話,只待今晚跟小姐說,然而小姐卻睡了。看著婉瑩酣睡聲均勻地撲來,紅芙只在心里對婉瑩說:“小姐,明兒人多,我不便跟小姐話別,只在這里跟小姐道別,小姐在宮中一切保重,紅芙在家,也一定用心照顧姨奶奶,請小姐勿要懸心。”
想再多說一些,終究還是眼中淚沖掉了口中話。
這一夜,婉瑩做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夢,夢里桃花世界,漫天漫地的桃花飛舞,天上飄著粉色的云,地上鋪著粉色的花,就連迎面吹來的暖風,也是甜絲絲的粉色。
婉瑩走近一看,嗤嗤一笑,這不是桃花,卻是櫻花!她站在櫻花樹下,抬頭望著滿樹怒放的櫻花,心花綻放,數不清的花瓣,輕輕落在自己的臉上,像鵝羽團扇輕撩,像小時候母親的手撫摸,婉瑩心神蕩漾,幾乎要醉。閉上眼睛伸開手,在花瓣雨中旋轉。
忽然一陣奇香吹進婉瑩的心里,婉瑩想要睜開眼,覺得有一個臂彎擁住了自己,抬頭,竟與一雙羽瞳不期而遇。好美的眼睛,晶瑩的像西域進貢的水晶,長長的睫毛上,懸著一片櫻花的花瓣,仿佛睫毛為葉,開出了一朵粉色的花。
正當婉瑩暗自愧嘆,自己的睫毛是敗給了對方,目光稍稍覆蓋在那人的臉上,竟是一個男子的模樣。這世間竟有比自己還要美得人。若是女子,自己自詡盛世容顏,豈不成了笑話?討厭!他怎么擁著本小姐?不行,得掙脫他。
然而那人的雙瞳剪出一串最攝魂的眼波,像畫了定魂術的神符,死死地貼在婉瑩的腦門。婉瑩覺得自己是中了咒語,不得動彈,然而這咒語又是一塊磁石,扯拽著婉瑩的心,使勁地往另外一顆心上去靠近。
婉瑩再也不掙扎,盛氣凜然地望著男子。男子頭上紫金豎冠折射的光,刺得婉瑩心疼。閉上眼睛,換了一副含著柔情的秋波,果然有效,眼中如水的柔情,融化了紫金豎冠的金光。
還是那一雙深邃的瞳,婉瑩實在招架不住,但是又移不開自己的目光。想要開口,心中壓了千斤巨石。
終于男子說:“我等了你三生三世,為何你才來?”
眼淚汪汪地從心中流出來,婉瑩的心居然聽懂了男子的話,電光火石的切換中,婉瑩似乎看見三生石畔那個俊逸修長的背影,和眼前幾乎一模一樣。心中的淚匯成一股洪流,想要沖開壓在心口的巨石。
“對不起,婉瑩…”‘來晚了’三個字還未說出口,生生被林姨娘從夢中叫醒。婉瑩流著淚做起來。
林姨娘見婉瑩夢中落淚,她自己也忍不住的清淚,‘滴答滴答’落下。
初九日清晨起,沐浴,香薰,更衣。即便是一個無品無級的宮女,林姨娘還是一絲不茍地為婉瑩妝扮,青草色的棉芯襯裙,青玉的耳墜,四平八穩的發髻上,兩朵絨布宮花。
自古‘先敬羅衣后敬人’宮中雜役們若真見婉瑩清貧,還不欺壓,林姨娘也是左思右想,又在首飾盒里撿了一根翡翠蟲頭釵,翡翠瑩潤,一看就知道是不可多得的珍品。也算是彰顯順天府尹小姐的氣度。
因恐內急不便,從初八日開始已經不進五谷飯食,每餐皆是飲一碗玫瑰參湯。坐在梳妝臺前,婉瑩餓的頭暈眼花,雙眼直冒金星。哀求林姨娘說:“青兒真的餓的不行,娘就賞青兒一塊點心吧。”
“不是娘不讓你吃,宮里的規矩歷來如此。”
“什么破規矩,生生要把人給餓死了。”
“再忍一忍,進了宮,多少吃不得。現在吃東西,若是路上真有內急,怎么辦?誤了入宮的好時辰,宮里邊會怪罪的。青兒聽話。”
“青兒不依,一天一夜就喝了三碗稀湯水,真的餓的不行了。”
林姨娘見婉瑩是在是餓得不行,又是離別之際,心中實在不忍,扭頭對蕓娘說:“再讓廚房送一碗參湯上來。”
“娘,青兒想吃脆皮紅肘,想得直咽口水。”
“不行,不得胡鬧,誤了大事,誰也擔待不起。”轉而又低聲說到:“好時辰才有好運道,青兒,聽話。”
看樣子沒有回轉余地,婉瑩眼見蕓娘要下樓,趕緊喊了一句:“記得讓廚房將參湯熬得稠稠的。”蕓娘應聲下去。
參湯再熬也熬不成八寶粥,婉瑩真的是被餓昏了,才會說出這樣的傻話。
紅木的衣架上,掛著林姨娘熨燙了無數遍的桃粉色宮裝,樣式材質都是最普通的,用林姨娘的話說:“我兒一個宮女,切莫太過招搖,尋常衣料,合身合體就很好。”
穿戴齊整,站在銅鏡面前,水靈靈的一個新進宮人模樣。
不多會,蕓娘將參湯端上來,婉瑩一看又是清湯寡水,肚子里竟泛起了酸水,端起要喝,卻又重重地放在托盤里。“青兒不喝,餓死也不喝。”
正午時分,幾個神婆似的女人上樓,對著婉瑩嘰里咕嚕地不知道說些什么,婉瑩聽也聽不懂,只得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她們施展。
申時,外邊幾個婆子急匆匆地跑進來說:“婉蕓貴人的轎子已從正門出去了,請婉瑩小姐下樓上轎。”
一聽此話,滿屋子的人皆站立起來,師大人,林姨娘,紅芙,綠蓉,蕓娘…婉瑩瞧見林姨娘雙眼通紅,走到她面前,雙膝跪地。林姨娘連忙拉婉瑩起身,被婉瑩拒絕。
工工整整地跪在林姨娘和師大人面前,口中說道:“父親母親大人在上,請受婉瑩三拜。”言畢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響頭。
師大人不舍地拉婉瑩起身時,林姨娘已是淚如雨下,不能言語。師大人強忍淚意,無奈也是滿眼淚珠不停滾落,嘴上說著:“去吧,自己多保重。”
此情此景,婉瑩不忍多看,她怕自己多看一眼就再也不愿意走出去,眼淚早就像是斷了線的珠簾,哽咽著說:“父親母親也多保重。”言畢抽身離去。
下樓,一架瓦青色的小轎已候在惜珍閣院外,婉瑩扭頭看了一眼我住了十五年的地方。青瓦灰墻,里邊有爹有娘。心里千般不舍,萬般留戀,遲遲不肯移步。
一邊一個穿著不俗的婦人說到:“小姐,快等轎吧,天眼看要落雪了,錯過了好時辰,恐誤了小姐好前程。”
那婦人說著打起轎子的布簾。終歸是要走的,狠狠心,一頭進了轎子。
布簾合上的一瞬間,婉瑩竟嗚嗚地哭出聲來,再也按捺不住了,撩開側窗的簾子,紅芙一個人癡癡地站在院門口,手狠狠地捂著嘴,身上不停的抽搐。
婉瑩探出頭,說了一聲:“回去吧,天要下雪,在外面要凍壞了。”
婉瑩這一說,紅芙終于放聲哭了出來:“小姐,自己好生照顧好自己。”
“快回去吧,姑娘到時候了。”婦人催促道。
“回去吧,宮里好著呢。”婉瑩抽泣著說。
紅芙仍舊是哭泣不止,無奈,放下簾子。任由淚簾遮心簾。
出了家門,轎子一路向南,朝著紫微神宮的方向走去,婉瑩屏氣已然無法止淚,撩開簾子一角,看見一只孤雁奮力的劃過天邊,孤零零地向南飛去。自己與這大雁,也算是殊途同歸。北國再好,此時已是不合時宜,南國再遠,也必得跋山涉水。
隔著薄薄的簾子,婉瑩厚重的冬衣也耐不住寒冬的威嚴。好歹手中的炭爐燒得正旺,抱著手爐,如同捧著自己搖搖欲墜的心一樣。
由師府往京城,必過西虹橋,逢九有廟會。走街串巷,吆喝買賣的聲音不絕于耳。
“冰糖葫蘆——李家坳的冰糖葫蘆哎…甜掉牙嘞…”
“賣糖人呦,新作的糖人,不甜不要錢嘍…”
“豌豆黃賣嘍,豌豆黃,豌豆黃,好吃不貴的豌豆黃,賣嘍…”
“蕓豆卷——王老三的蕓豆卷,祖傳八代的手藝,好吃哦…”
“芝麻涼糕——又甜又黏,京城里頭一份兒哎…”
若是往常,坐在轎子里,饞蟲早被勾走,而今,婉瑩坐在轎中,任憑吆喝的喊破嗓子,始終淚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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