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首輔大人來了,要不你看…兒定然會入宮勸諫皇上的,您老放心便是了。”劉鴻漸趁機對老爹道,見老爹仍舊在猶豫馬上信誓旦旦的拍了胸脯。
“如此甚好,那為父先回了,有了信兒莫忘著人告知為父。”劉德隆道。
昨晚是內閣大學士,今天是內閣首輔,想來都是為了科舉改制的事。
只不過他非朝中大員,這些事他也只能以父親的身份壓著自己兒子,反倒是在內閣首輔面前沒辦法置喙,劉德隆站起身嘆了口氣出了院子。
自安國郡王一家子搬到西山別苑,李邦華還是第二次來這邊,在山下感嘆了半晌西山的繁榮,不禁又對安國郡王的能耐由衷佩服。
但佩服歸佩服,這跟改制科舉,打壓天下讀書人是兩碼事。
李邦華與方岳貢等人不同,他對安國郡王并沒有什么憤懣情緒,正相反他十分肯定安國郡王對朝廷做出的貢獻。
至于改制科舉的事,李邦華只是覺得這是安國郡王年輕氣盛的草率之舉罷了。
雖然昨日與朝中重臣商談出了對策,但李邦華想著如能說服安國郡王,說不定就能化干戈為玉帛,這樣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挺好的嗎?
更何況真要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李邦華是不怎么看好那群同僚的,雖說那招式有點損,但也看對誰,安國郡王又豈是在乎名聲的人?
倘若安國郡王在乎名聲,當初就不會對朝中大員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壓,那么問題來了,同僚們真若因此激怒了安國郡王,那后果…
他身為兵部尚書,自然知道兵鋒 最好是說服王爺,最好是說服王爺,李邦華在心里給自己定了定神兒,對剛從院子出來的劉德隆拱了拱手,跟著一個白衣婢女入了院子。
“首輔大人百忙之中,怎有空來本王這邊轉悠?”劉鴻漸向前迎了兩部拱手笑道。
“下官此行是為科舉改制之事。”李邦華開門見山的邊行禮邊道。
李邦華不信劉鴻漸不知道他為何來,他行事向來不喜客套,更不愛拐彎抹角。
放在后世典型的鈦合金鋼鐵老直男,并且也因此得罪了不少朝中官員,能坐上這內閣首輔的位子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李大人吶,本王都半個多月未曾入宮了,這事兒跟本王有什么關系?”劉鴻漸自然不想現在就將自己卷進去,隨口道。
“王爺,如今滿朝文武都已經心知肚明,您就莫要不承認了,下官此來便是不想王爺為百官所誤會,希望王爺能為朝廷計、為天下舉子計,勸諫皇上收回成命。”李邦華仍舊躬身請求,態度極為誠懇。
“李大人你真是…走走走,此處不是說話的地兒,咱們屋子里說。”將內閣首輔晾在院子里不是待客之道,劉鴻漸自知無法騙過面前這倔強的老頭,只得將其讓進了客廳里。
少傾,丫鬟上了茶,李邦華正襟危目光灼灼的盯著劉鴻漸,對茶水置若罔聞,他的目的十分明確。
“本王問李大人個問題,倘若李大人能給本王一個確切的解決方法,本王入宮又何妨?”劉鴻漸沒有直接回答李邦華的問題,反而將包袱重又拋了回去。
“王爺輕言,下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李邦華沉聲道。
劉鴻漸就喜歡李邦華這等直來直去之人,聞言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自從漢武帝獨尊儒術后,為什么之后的王朝都不超過三百年”劉鴻漸輕言道。
他深知李邦華浸潤孔孟之道大半輩子,很難從固有的思維中超脫出來,只得從問題的根源來引導。
他倒是也沒有大放厥詞,事實上獨尊儒術之后,除卻西晉、兩宋因為外敵入侵之外,大一統的王朝都沒有逃脫這個規律。
商朝六百年,周朝八百年,兩漢四百年,而后再也沒有王朝能持續三百年以上。
明朝如此,偽清亦如此。
這是個引人深思的問題,不是身為局外人,劉鴻漸也壓根想不到這里去。
“這…”李邦華沒想到劉鴻漸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一時語塞。
這個問題誰能回答得了,倘若有人真的勘破此謎,那豈不是宛若神仙般的存在?
“下官不知,請王爺示下。”李邦華很干脆,他不想用什么暴君亂政之類的言辭來搪塞。
“呵呵,剛才本王說了,除非李大人能找到原因,并且提出個切實的解決方法,那么這科舉改不改本王便聽你的。
否則,便只能按照本王的方子來。”劉鴻漸微微一笑道。
他也一時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他又深深的知道這其中定然與儒學有關,或者是說與儒生們有關。
孔夫子創立的這個學派初衷定然是好的,他肯定是希望百姓們有衣服避寒、有食物果腹,但那是兩千年前了。
如今的儒學經過兩千年來的所謂完善,誰知道是不是跑偏了,畢竟孔圣人只有一個,后世的那些所謂大儒,他們的出發點也許早已與孔夫子不一樣了。
若真要讓他來回答,那就只能從土地兼并說起。
王朝建立之初,因為戰亂原因導致舊貴族與地主損傷,總體人口稀少,土地大量荒廢,新王朝只需分配土地給農民就能恢復人口,休養生息,發展經濟,王朝因此蒸蒸日上。
王朝中期,人口暴增,新興官僚士大夫集團逐步取代勛貴階層,土地兼并成為必然,此時王朝開始進行改革,改革成功就是中興,延緩了階級矛盾爆發。
王朝末期,土地也就越發集中到了集地主、官僚、士子、工商業、高利貸為一體的士大夫集團手中,大量自耕農破產成為佃戶、奴隸、農奴,百姓忍耐力到達頂點。
而因官員士大夫階層不納稅,中央財政收入銳減,被迫向自耕農加強壓榨,稍微出現什么自然災荒,暴動立即風起云涌,繼而王朝被終結。
新的輪回重新開始。
問題回到原點,便是人的問題,不是儒學的問題,是儒生的問題,這說明長久來看只靠儒家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兼并土地的絕大多數可都是這些人。
偉大的新中國建立以后,為啥就沒這種問題了呢?
原因很簡單,儒學治國被徹底推翻,孔家店都被打倒了,大家都信任依法治國,不管你是誰,誰兼并誰坐牢。
但法治說起來容易,在大明這年月,做起來那是難如登天,不撬動朝廷官員的組成,不能成事。
若想撬動朝廷官員的組成,必須從根源上入手,這根源便是人才選用制度,也就是科舉,科舉沒有錯,給窮苦人以上升的階梯。
錯在不該只拘泥于四書五經,儒學沒有錯,錯在不該把人培養成墨守成規的腐儒。
為官之人,自己的知識面首先就要廣,兵學也好、工學也罷,乃至經學、理學,沒有一門學問不是經過千年傳承的,都有其長處,有其短處,不可獨尊某一門學派。
他不知道這么做是不是能成,但至少可以打破如今僵化的科舉制度,倘若不成也沒關系,繼續改唄,反正他還年輕,只要百姓有飯吃,他手里有兵,朝廷隨便朱慈烺折騰。
“王爺可是已有解決之法了嗎?”李邦華皺眉道。
“李大人,這么說吧,本王入朝三年以來,可有做過不利于百姓之事?可曾讓朝廷蒙受過重大損失?”李邦華的問題他沒辦法直接回答,但他捫心自問、問心無愧。
倘若真的不服,道理還講不通,那便只有手下見真招了。
“沒有,王爺自打入朝以來,大明一直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只是科舉…”
“那便夠了,不管你信與不信,科舉改制并非是針對儒生,更非是否定孔圣人之學,乃是立足于大明當下的情況,所做的有可能超脫那魔咒的幸事。
本王心意已決,李大人不必再勸了。”劉鴻漸鄭重的道。
他知道李邦華的為人,但他如今頗有種舉世獨濁我獨清的壓抑感,還是小朱好,即便他也不懂,但出于信任,仍舊選擇站在了他這邊。
劉鴻漸言罷,李邦華半晌沒吭聲,他知道或許真的沒辦法阻止這場風波了。
“既然如此,下官也不再多言,只是下官習的是孔孟之道,必會與天下讀書人站在一起,即便是…與王爺為敵!”沉默了半晌,李邦華終于開了口。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多言,起身便欲離去。
“本王明白,李大人慢走。”劉鴻漸聲色十分平淡。
這與為人無關,李邦華是個光明磊落之人,他也一樣,立場不同而已。
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李邦華行至院子門口,旋即又轉過了身。
“好教王爺知曉,近日朝臣必有大動作,恐于王爺聲譽不利。”李邦華言罷嘆了口氣,頭也不回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