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爺看著長子頗為意外:“老大,你今年都四十了!”
眼看抱孫子的人,這個時候想要改行是不是晚了?
“爹,看州衙告示,缺的不僅是政務官,通曉賬務的書吏也缺,要不然也不會提會術數的…這實是一個機會,兒子真的想要試試…”說到最后,他帶了懇求。
“那這四方樓?”
“交給老二吧。”
郭大爺三子,兩個年長的跟著叔叔在水進麾下,卻都不出挑,轉了輔兵。
郭二爺這個當爹的不大提起來,可生了個廚藝有天分、研究新軍糧有功的郭鬲,又是在滁州軍記名的,足以支撐門戶。
郭三爺已經是曲長,他長子郭釜雖年幼,身上多了個小元帥伴讀的資歷,日后的前程也差不了。
眼見長房最弱,郭大爺不是嫉妒兄弟侄兒,卻也心情很是復雜。
兒子立不起來,就只能他這個老子使力氣。
郭老爺是老輩人,自然看重長房一脈。
就是這四方樓,就算是郭二爺打理,以后也只會歸長房傳承。
誰會想到這風云迭起,郭家人得了新的出路?
人心亂了。
“那就去試試!”
郭老爺終是點了頭。
滁州知州衙門。
馬寨主看著李千戶,半響沒應聲。
“六爺…高月死不足惜,可張大姐到底…”
李千戶也是為難。
高月的案子交到他手中,他沒有異議。
高月十五歲,雖沒有成丁,可也不能說是孩子。
犯下大罪,落得如今下場也是罪有應得。
可高家夫婦那邊,已經拘押到州衙,要是刑訊,他實在下不去手。
十來年的兄弟情,他別的做不得,拖一拖等張千戶過來還能力所能及。
馬寨主放下茶盞,道:“你念著兄弟情分想要等兩日就等兩日,可也莫要犯了糊涂…此事就算小寶大度,五爺那邊也不會容的…”
李千戶忙不迭點頭:“六爺放心,我護著張大姐,就是盡心了。”
“這天下哪里有舍得兒的娘?哪里又有舍得姐姐的兄弟?只盼著你不后悔就行。”
馬寨主瞇眼看著李千戶幾眼,說了這一句,擺擺手,打發李千戶下去了。
李千戶只覺得馬寨主話里有話,又覺得自己多心,訕訕離去。
馬寨主搖搖頭。
要真是兄弟情深,不會看不出張千戶處境。
這張大姐、高月母子已經是張千戶的拖累。
最好的法子,就是快刀斬亂麻,在張千戶回來之前解決此事,才是真正保全兄弟。只是那樣,兄弟情分也差不多到盡頭。
可像眼下這樣,將此事拖住,讓張千戶親自處置此事,看似夠義氣,卻是親眼看著張千戶走上死胡同。
“都他娘不是好東西!”
馬寨主嘀咕一句,卻也沒有放在心上。
人都有私心,誰也不是圣人,不耽誤正事就行。
滁州州衙外,李遠神色有些恍惚。
李千戶拍拍兄弟肩膀:“想啥呢?”
“大哥,姐夫那里?”
李千戶面上帶了厭惡:“打了四十板子,罰金兩百兩銀子,明日讓他滾回曲陽貓著。”
傳教護法鄧仁因索賄、貪污擬了“絞”,之所以讓他保全尸,還是因他是鄧健親族的緣故。
老督查也是拿鄧仁給滁州上下頭目立規矩。
犯了律例的,死罪難免。
若是眾將軍親眷,那給的最大情分,就是留個全尸。
因這個緣故,李遠不免擔心姐夫。
李姐夫聽人蠱惑,想要賺個差價,屯書時用了低價賒賬,這個論起來也不清白。
“那…高月呢?”李遠小聲道。
李千戶看著兄弟,正色道:“還問他作甚?還嫌他連累得你不夠?”
說起此事,李千戶亦是難掩氣憤。
李遠是童兵參謀部代部長,那些參謀生以后都是李遠的手下。
高月在參謀生里搗亂,不僅是辜負霍寶信任,還將李遠放在火上烤。
童兵已經征了新兵。
李遠之前已經是霍寶麾下第三的位置。
因高月拖累這一次,沒有降級,可到底失察在前。
不是為參謀生那幾日功課,而是為高月在曲陽兵里傳教半年。
李遠經歷定遠大戰,見了生死的,擔心的不是高月生死,而是擔心事情越拖越大。
“哥,要不要幫張三哥一把?”
李遠遲疑了一下,依舊開口道。
李千戶看著弟弟,臉色發黑:“你素來伶俐,當曉得自己立場…小寶爺是你上司,五爺是滁州之主…如今滁州軍人才越來越多,不是缺你一個就轉不開…學學侯曉明,只有忠心,才能真正立住跟腳!”
李遠搖頭:“我沒有不忠心…我就是…就是怕哥你以后會后悔…”
李千戶面色怔住,終于反應過來馬寨主之前那兩句是什么意思。
只是不悔,哪里有什么悔的。
他知曉馬寨主性子憊懶,不會多管閑事。
跟了鄧健十來年,一直被張千戶壓在頭上。
李千戶之前并不計較。
畢竟張千戶有把子力氣,的確比他出色。
可眼下不一樣了。
他武力不行,轉了文職;張千戶卻因勇武,一直跟在鄧健身邊。
軍功最重,兩人差距會越來越大。
張千戶是十幾歲就跟著鄧健的,脾氣也像了鄧健,最是傲慢。
就算他將張千戶當兄弟,張千戶也沒將他與王千戶放在眼中過…
李千戶在兄弟面前說的再嘴硬,可接連被兩人看破那點小心思,心中也不安,恍恍惚惚過了半日,晚上也輾轉反復,熬的眼圈發黑。
次日,宋二爺見了,只李千戶擔心高家夫婦,勸道:“只要查明他們夫妻沒涉案,過后就放了,不用太擔心。”
李千戶苦笑道:“這天下哪兒有舍得兒的娘?哪兒舍得同胞姊妹的兄弟?”
宋二爺也知這才是此案最頭疼之事。
張千戶職位是千戶,可不是尋常千戶,是有資歷的老人,是鄧健軍中二號人物,又與李千戶是袍澤之誼。
李千戶卻是明白過來。
他之前心太切,露了私心。
馬寨主提點自己,就已經是表明不喜此事的立場;弟弟提醒自己,也是覺得這樣不妥當。
別人能對張千戶落井下石,他卻不行。
就算張千戶沒有將他當兄弟,可在別人眼中,他卻要將張千戶當兄弟。
李千戶明白過來,帶了幾分后怕。
真要是背后給兄弟插刀之人,上面人還敢放心用么?
那拉下張千戶,又有什么用?
“我去審高月。”
李千戶有了決斷。
他是滁州掌事,宋二爺自是無異意。
兩人沒有大張旗鼓,只傳了兩個書記,往大牢去了。
知州大牢,關押的人并不多。
早在霍五等人占了滁州后,就叫人清理刑獄。
案情查清,有冤的直接放了;不冤枉的,就按律定罪。
該殺的殺,不到死罪的就都充入苦役營執役。
高月與高家夫婦都在這里。
只是為了防止串供,沒有關在一塊。
高月前幾日熬了刑,被收拾的不輕,此刻滿臉漲紅,有氣無力躺在地上。
他身邊有個獄卒,手中端了黑乎乎的藥湯子,正給高月灌下去。
這是李千戶吩咐的,總不能口供還沒問出來,人就熬不過去。
高月有氣無力,喝了兩口藥汁,又吐了出來。
那獄卒沒有耐心,掐了高月腮幫子,直接將剩下半碗藥灌了下去。
高月嗆的,眼淚鼻涕都出來了,樣子十分狼狽。
李千戶、宋二爺進來時,就看個正著。
那獄卒倒是嚇了一跳,忙躬身上前道:“李老爺,這…這一口一口喂他都吐了,這已經是第二碗藥…”
李千戶擺擺手,打發他下去。
高月看清李千戶,死寂的眼中多了神采。
“李舅…我爹娘…”
“招吧!你爹娘他們拉扯你這么大,你一日孝沒盡過,不拖累他們就是盡孝了。”
李千戶蹲下來,苦口婆心勸道。
高月變了臉色,身子往后一縮,望著李千戶帶了戒備。
李千戶臉上帶了憐憫:“事到如今,你還以為自己能逃過一劫?你痛快招了,你爹你娘就能早一日出去…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別逼著我當著你爹娘的面刑訊你…”
“為什么…當初我恨白衫軍,是你們勸我不要恨,如今我信了彌勒,又有何過錯…”高月終是堅持不住,嚎啕大哭。
“你要是覺得自己沒錯,作甚不敢說出幕后之人?你以為還跟上次曲陽似的,等你舅舅回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是做夢!
你曉不曉得,你將你舅舅坑死了!他當你是親兒子,你這樣回報他?咬鄧仁,咬鮑家?鮑家后頭跟著李家,你到底知不知道?
上回你說受了趙六蒙騙,以為鄧爺待你舅舅不好,想要造鄧爺的反;這回是不是你又說自己受了蒙騙,以為五爺待你舅舅不好,就想要造五爺的反?
做個人吧,莫要每次都拉扯你舅舅做大旗,有你這樣的外甥,他真是倒了血霉!”
說到最后,李千戶憤憤難平。
這叫什么事?
高月此事影響的不是一個兩個。
之前霍家父子待下極為寬容。
布置下去的事,也不會再監察問詢。
若非如此,也不會讓高月鉆了空子。
以后,怕是不會再如此了。
高月哭倒在地,終于開口:“是…是霍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