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河邊,童兵駐地。
熱騰騰的馬肉熟了。
九匹馬的馬肉,剔出來二千多斤凈肉,還有數百斤骨頭,留下一小半精肉腌上,剩下都煮了。
大家年歲在這里,都是正能吃的時候。
連肉帶湯吃了個痛快。
就連那些手上初次沾了血腥的家伙們,口中說著不想吃不想吃,最后被香味兒帶的,還是老實地端著飯盆盛湯盛肉去了。
吃完打了小飽嗝,留下輪值守衛之人,大家就歇了。
昨晚連夜運石挖土截河渠,大家也都乏累。
等到前后兩茬巡邏官兵過來,很多人都沒動,就讓輪值守衛的人給拿下。
童軍升遷條例,是按照軍功計數。
誰不想要早點升遷呢?
早在他們從滁州開拔前,輔兵隊長李遠就傳達了對傷亡的撫恤條例。
傷者致殘,轉輔兵安置,按照功績漲一級到三級軍餉。
亡者一次性撫恤銀四十兩,按功績,漲一級到三級軍餉給父母妻兒做奉養之資,至父母、妻子百年,至兒女成年。
“寶爺有仁心!”
李遠端著馬肉湯,看著不遠處的霍寶,帶了幾分唏噓。
“現在還行,以后負擔太重了!”侯曉明皺眉道。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這樣的撫恤條例,以后會成為沉重負擔。
“五爺那邊也是用的這個條例!都是爹生娘養,不給保全后路,誰舍得真的賣命?”李遠道。
侯曉明喝了一口湯,不說話了。
他是孤兒,沒有親族,童兵營登記的家屬那一項,直接填的是霍寶的名字。
李遠統計的家屬薄,自然也想到此事,懊惱自己失言。
童兵之中,像侯曉明這樣孤兒出身的人占了兩、三成。
哎!都是這個世道鬧的!
官兵營地。
副將不敢再分散兵力,通河渠的事情就不了了之。
軍官們有干糧,干饃、肉干,喝得有酒釀,對付兩頓,不算難熬。
到了下邊士兵,一人分了半斤谷糠,就是早晚兩頓的伙食。
這東西調成糊糊,還能勉強下咽,干噎可是真為難人。
“渴死了!”
“昨兒還挑粥難喝,今兒就連粥都沒了!”
“不是叫人去通渠了?”
“都沒回來…嗚嗚…俺伯就在那曲…嗚嗚…”
少了一千號人,又哪里是能瞞得住的?
等到下半晌,各種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兵營。
大家被圍死了!
將軍派出去的人都死了!
將軍萎了!
今晚就是死戰!
攻不下安定縣,大家都得死!
恐慌籠罩在大家頭上。
沒有人再埋怨口糧是谷糠。
生死面前,有口吃的添肚子,總比沒有好。
童兵斥候死盯著官兵營這邊。
這邊剛整軍,消息就傳了出去。
安定縣城里。
城門口的哨兵眺望敵營,自然也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龜孫!終究要冒頭!吩咐下去,叫兒郎們好好準備起來!”
柳彪摩拳擦掌,帶了幾分亢奮。
被堵了好幾天,早就不耐煩了。
先前是因為人手不足,不能一鼓作氣沖出去御敵。
這幾日在城里抽了幾千青壯,這些人御不了敵,分到各城門守城正好。
如今騰出手來,他要狠出一口鳥氣!
日暮時分,官兵大營這邊就整軍待命。
營地離城門口有兩百丈,想要一鼓作氣攻城,這距離就遠了。
副將上馬,率領將士往前走了一百丈。
再向前,就是弩箭距離。
城墻的亳州軍“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官兵緩緩分開,推出幾輛車,依次擺開。
車上覆著油布,扯下油布,露出幾尊火炮。
這就是山東軍之前拿下徐州城的秘密武器。
城墻上的亳州軍,還在指指點點,嘲笑官兵的膽怯,渾然不知危險即將降臨。
“嘭!”
“嘭!”
“嘭!”
幾尊火炮齊射,地動山搖。
剛才城墻上那幾個指手畫腳的亳州兵,被炮彈擊個正著,瞬間被炸的四分五裂。
城墻上缺了幾個垛口,被兩枚炮彈先后擊中的城門也有了豁口。
童軍匍匐在后,已經是看傻了。
霍寶也愣住,隨即明白過來。
在滁州幾個縣沒有見過火炮,他就疏忽了。
如今這個世界,是對著歷史走的。
在南宋的時候,火器就已經是主導戰場勝負的重要因素。
如今又過去了近百年,火炮技術只有更成熟的。
只是這個掌握在朝廷手中,并沒有裝備到州縣一級。
要不然,大家也不會這樣意外。
城門前,官兵開了一輪火炮。
這也使得守城的亳州軍畏懼。
亳州軍在垛子后躲閃,等到第二輪炮轟。
官兵這里,卻是沒了動靜。
屬下來請示,那副將望著縣城,道:“等!”
匍匐觀戰的童兵們先被火炮震了一下,隨后又糊涂了。
“寶叔,他們怎么還不打?”霍豹忍不住小聲問道:“這都小半個時辰,天大黑了!”
“等內應!”
霍寶道:“炮聲應是約定好的信號!”
看來這幾尊炮車的主要作用是震懾。
射程不算太遠,炸毀的力道也有限。
要不然,幾輪炮轟下去,城門城墻坍塌,不是更省事?
“哪兒都有那些吃里扒外的狗東西!”霍豹咬牙切齒。
“不會讓他們得手了吧?”李遠帶了幾分緊張。
夜色濃濃。
官兵這里已經燃起火把,映照得燈火通明。
城墻上,卻是一片幽暗。
突然,城墻上有了光亮。
垛子中間的旗桿上,火把熊熊燃起,將城墻上的情景照的清清楚楚。
“那耷拉下來的是啥?”
“亳州軍出城了?”
李遠、梁壯等人還在揣測。
霍豹眼力好,已經看的分明。
“吊下了好些人,不知是死是活!”
隨即,大家就知曉了。
死人沒動靜,活人卻是有著一張嘴巴。
“嗚嗚…”
“娘…娘啊…”
“啊…”
女子的尖叫聲,孩童的嚎哭聲,傳出去很遠很遠。
童軍鴉雀無聲。
早聽說陵水縣令、滁州知州都用過這招,號稱“人墻”,懸吊教民與百姓,抵御白衫軍攻城。
今日,卻是亳州白衫軍用上這一招。
大家都知曉,這些懸吊的人就是官兵城里的“內應”與其家眷,其罪當誅。
可親眼目睹這一切,仍是讓人覺得刺目刺耳。
官兵陣營。
那副將冷了臉,知曉再等下去徒勞,下令第二輪火炮。
城墻上亳州兵有前車之鑒,早已盯著那幾尊火炮,眼見炮手忙乎開,紛紛退開。
“嘭!”
“嘭!”
“嘭!”
“嘭!”
“噌…砰…”
炮彈穿過“人墻”,又是尖叫聲,還有黑影墜落。
霍寶卻注意到那火炮最后一聲的不同,望向官兵陣營。
官兵陣營這里,果然有些慌亂。
炸膛了!
炮車、炮手,都一下子炸飛。
血肉狼藉。
兵卒們早已等的心焦,見了這情景更是躁動不安。
“再射!對準城門!”
那副將再次下令。
第三輪火炮。
“嘭!”
“嘭!”
“嘭!”
“嘭!”
第四輪火炮。
“嘭!”
“嘭!”
“噌…砰…”
“噌…砰…”
“城門要塌了!”
侯曉明的聲音帶了幾分雀躍。
話音未落,隨著“轟隆隆”的聲音,安定縣城門坍成一堆碎石。
“咚、咚、咚!”
戰鼓聲聲,官兵已經開始開始沖殺。
“殺賊!”
“殺賊!”
“殺賊!”
遠處匍匐著的童兵也開始出動,借著夜色掩護,沖進官兵大營。
看著穿著相同衣服的“兵卒”出現,看守兵卒還疑惑,刀鋒閃現。
“啊!”
“敵襲!”
“嗷!”
戰鼓聲與沖殺聲成為最好的掩護。
不過半刻鐘的功夫,整個營地守軍就被殺個干凈。
“點火!”
隨著下令聲,幾處火點兒燃起。
人影晃動,點燃更多的帳篷。
軍需糧草所在,早已經是重點對象,放了好幾把火。
這樣大的火勢,驚動正與亳州軍對戰的官兵。
那副將騎馬站在親衛環繞之中,回望營地,雙目盡赤。
“將軍…”
心腹帶了顫音詢問。
那副將長吁了口氣,勒緊馬韁,又松開。
逃跑容易?
跑后呢?
如今朝廷對武將苛嚴,戰死容易,不死就要連累全家。
“速戰!”
那副將高聲喝道。
城門口一片狼藉,官兵與亳州軍已經是近身戰。
穿著官兵服飾的第一批童軍,已經悄無聲息綴上官兵,開始收割人頭。
至于前頭,就不去了。
要是被亳州軍誤傷豈不冤枉?
混戰之中,誰會想到還有這樣一只人馬參合進來?
等到傷亡過半,官兵終于發現不對頭。
“有人偷襲!”
“什么人?”
“叛徒!”
副將身邊的親衛也都殺紅了眼,拉著馬韁苦勸:“求將軍暫避!我等護衛將軍沖出去!”
人人都怕死。
副將又畏懼了,半推半就,被親衛們簇擁著從城門口退下來。
后邊是軍營,被不明人馬焚毀,不能跑。
南邊是陵河,跑不遠就被水阻了。
只能往北跑。
百十來騎,護著副將往北去了。
沒跑出去多遠,就聽到“嗖嗖嗖”的弓箭聲。
“啊!“
“得!”
“噗通!”
“前頭有埋伏,掉…”
“嗷…”
“嗖嗖嗖!”
又一輪箭到。
又有人墜馬。
“嗖嗖嗖!”
三輪下來,還是有三、四十騎護著副將沖了出去。
城門口的官兵發現主將逃跑,哪里還有戰意?
“將軍跑了!”
“快跑啊!”
“啊…”
“嗚嗚…”
兵卒們潰散,眼見就要沖進邊的黑暗中。
濃霧彌漫的夜色,成為救命稻草。
大家跑的飛快。
躲起來!
躲起來!
躲起來就能活命!
白色影子?
白馬甲?
白衫軍!
“啊!”
驚叫聲截然而止。
童軍們穿著白衫,揮動著手中兵器,收割潰兵一條又一條性命。
大家見證過曲陽的荒涼,知曉這些哀嚎著、狼狽逃竄的潰兵并不可憐。
不讓他們離開,就是他們對良善百姓最好的庇護。
城門口的亳州軍茫然無措。
官兵這就跑了?
追不追?
沒等頭目下令,就有人發現了遠處的白衫軍。
“援軍來了!”
不等下令,亳州軍就追了出來,與“援軍”前后配合,砍殺潰兵。
“投降!”
“我們投降!”
“嗚嗚…”
前頭攔兵,后有追兵。
官兵能如何?
哭喊著祈求投降。
陸陸續續跪下去。
轉眼就跪下百十來號人。
不管是童兵,還是亳州軍,都是不由自主選擇繼續砍殺那些站著抵抗的潰兵。
其他潰兵見狀,立馬有樣學樣,爭搶著扔著兵器跪下投降。
等到亳州軍與童兵合兵,眼前就都是潰兵尸骸,還有幾百跪地的戰俘。
亳州軍那年輕將領被親信簇擁著上前,霍寶也帶了手下往前走了幾步。
“可是柳將軍?”
那年輕將領目光落在霍寶手中锏上,臉上帶了意外:“滁州霍小將軍?!”
亳州軍將士面面相覷。
童軍這里,也帶了幾分緊張。
官兵已擊潰,誰曉得亳州軍會什么反應!
大家都想起滁州與亳州是有舊怨的!
所以…大家伙兒先前打得這么盡心,到底為啥?
“噠噠噠噠!”
清脆的馬蹄聲,從北邊傳來。
隨著,是沉悶的腳步聲。
不管是童兵,還是亳州軍,雙方都望向北方,面上帶了戒備。
北邊,霧蒙蒙夜色中,星星點點的火把,蔓延得無邊無際。
大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