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羅馬帝國的王儲腓力,在布魯塞爾城堡早就等的不耐煩了,一見到姍姍來遲的胡安娜,他就忍不住抬起了手,但他的隨從立刻擋住了他——他這才發現,胡安娜身邊還有一些西班牙人,“我說過,”他咬著牙齒說道:“我不允許你身邊有西班牙人!”
以前,他就是用這種蠻橫的態度與兇狠的語氣趕走胡安娜身邊的侍從,讓她形單影只,不得不依靠他的,但這次慣常的手段失了效,胡安娜站在那里,渾渾噩噩的,仿佛沒有聽見他在說些什么,等他大踏步地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臂,她才茫然地抬起頭來:“是您啊,”她說:“我親愛的丈夫。”
她的語氣與平時無異,但腓力總覺得,有什么地方與以往不一樣了,他還想要說些什么,比如讓她馬上趕走這些西班牙人,但她卻挽住了他的胳膊,興奮地說道:“親愛的腓力,”她喘息著說道,“您不知道,我在羅馬遇見了什么?”
“比你更蠢的蠢貨么?”腓力嘲弄道:“那倒挺稀罕的。”
“不,”胡安娜似乎根本沒能聽出他話語中的惡意:“我遇見了一個圣人!腓力,一個真正的,活圣人!”
大概又被那些無恥僧侶玩弄的把戲迷惑了吧,腓力滿心厭惡地想,他想要甩開胡安娜的手——和這么一個癲狂的女人走在一起,或是親密接觸讓他渾身不適——但胡安娜的力氣大得異乎尋常,作為一個強壯的騎士,腓力不是不能掙脫,但那股力道里蘊含著的力量讓他不由得脊背發寒,每個發了瘋的人都是被魔鬼附了身,這是這個時代的人們通常的認知,腓力也不例外,厭惡與恐懼混雜在一起,讓他幾乎想要嘔吐。
胡安娜卻好像沒有察覺一般,拖著自己的丈夫走入大廳,每個見到他們的侍從與仆人在鞠躬行禮的時候也不免交換著詫異的眼神,這是怎么啦?腓力從來沒有和自己的妻子這樣親熱過,一般而言,他們看到腓力抓著胡安娜的頭發,把她拖著走的場面倒是更多一些。
腓力也注意到了這些眼神,惱羞成怒之下,他終于爆發了——就在胡安娜想要帶他去到自己的房間時,他終于猛地站住,并且將自己的妻子重重地推開:“你真的瘋了么!?胡安娜!我警告你…不管你要玩兒些什么鬼把戲,如果你不把那些西班牙人趕走,我就會揍你!”
胡安娜的視線終于落在了他的身上:“隨便你吧。”她甜蜜蜜地說:“我最最親愛的丈夫,反正你總是要揍我的,他們在,你揍我,他們不在,你一樣會揍我——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兒。”
腓力難得地在胡安娜面前卡了一下,一樣嗎?對于胡安娜這個白癡娘們兒來說,或許是一樣的,但對于西班牙的伊莎貝拉一世來說,可不一樣,即便她已經奄奄一息,但正是因為如此,她尤其不會允許有人敢于挑戰她的權威。那些西班牙人在沒有親眼看到他毆打胡安娜的時候,或許還能裝聾作啞,但若是看見了,就是出于西班牙人的榮譽,他們也不會允許他如此肆意妄為——別說對他們未來的女王動手,就連他拿侍女們開開心的行為都要有所收斂了。
想到這里,腓力不得不咽下了這口氣:“胡安娜,我的…妻子,”他第一次如此溫柔地與胡安娜說話:“但這里是布魯塞爾,多得是士兵與侍從,而我們很快就要啟程去西班牙,他們在這兒沒用,你不如讓他們先回去…守在他們的女王身邊——難道你以為,我沒辦法照顧好你嗎?”
“但那些人正是我的母親,伊莎貝拉一世派到我身邊的啊,”胡安娜漫不經心地道,而后又突然興奮了起來:“讓他們去吧,我最最可愛的愛人,我的腓力,來看看我得到了什么!圣人賜給我的圣物!拿去吧,能夠給你是最好的了!它會保證您到了任何地方,都不會生病,不會受傷的!”
腓力壓根兒沒心思去看什么圣物,難道神圣羅馬帝國的圣物還能少嗎?他身上的圣物盒里就藏著圣母的發絲與圣子的血呢!等瞥見胡安娜堅持送到他面前的圣物,他更是要笑出聲來——他當然能認得出來,這不是佛羅倫薩人們最近幾年才紡織出來的羊絨布嗎?雖然確實昂貴舒適,但誰能把它說成圣物?不是在圣母的雕像上披了披,就拿來騙了這個愚蠢的女人吧。
“你揮霍了多少才拿到了這個?”
“沒。”胡安娜有些恍惚地說道:“沒有——親愛的,那是個真正的圣人,他不需要俗世間的任何東西,他富有至極,因為神恩就降臨在他身上。”
腓力好不容易才忍下了就在嘴邊的辱罵,不管怎么說,大罵一個瘋女人,與大罵一個圣職人員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走了出去,留胡安娜一個人在那里自言自語,但他沒有馬上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偷偷去找了胡安娜的侍女,也就是那位伯爵之女——她并不是西班牙人,而是神圣羅馬帝國一位伯爵的女兒,自然也就是皇帝與王儲的眼線,她也一直在等著王儲,他一問,就毫不猶豫地將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
一聽到那位所謂的“圣人”竟然是一個年輕的主教時,腓力就忍不住變了臉色——他不愛胡安娜,甚至有些恨她,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必須與她結婚——他以為,他只會被別人獻媚,沒想到也會有那么一天,他也需要向別人獻媚。
他父親曾經無比嚴厲地命令過他,必須取得胡安娜無條件的愛和信賴——這樣他才能借著她來統治西班牙這個昌盛而龐大的王國,如果他做不到,別說西班牙,就連未來的神圣羅馬帝國的王座,他也要考慮是不是應該交在這么一個平庸無能的人手里。
腓力曾經慶幸過,雖然他不幸要與這么一個懦弱瘋癲的女人同床,但她的懦弱與瘋癲又成為了他對其冷待與施暴的最好借口,在仆從與侍衛的幫助下,他甚至不用十分殷勤,就讓她俯首帖耳,萬分順從。
但怎么只是去了一次羅馬?她就變了呢?等等,也不能說變了,但總有什么東西像是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握。
“他和她說過什么嗎?”腓力問道。
“也…沒有什么吧…”侍女為難地說道:“好像給她念了詩,又說了一些話,但我沒有聽得很清楚,那些西班牙人也在,您或許可以問問他們。”
“他們沒有單獨在一起過嗎?”
“沒有。”
腓力不悅地抿起嘴唇,他起身想走,卻被侍女抓住了外套:“您要走嗎?留在這兒吧,那個西班牙女人還有奶水呢,即便您去了,她也不會懷孕。”她大膽而飛快地解開了胸前的扣子,露出豐滿的胸乳,“今晚很冷,我這里卻很暖和,殿下…里外都是。”
如果是平時,腓力是不會拒絕她的,但一想到外面的西班牙人,他就煩得什么都不想做:“滾開!”他猛地站了起來,甩開侍女的手,在她還想要糾纏的時候,一腳踢在了她的胸上,她痛叫了一聲,彎下腰,哭了起來,但腓力理也不理地走了出去。
因為卡斯蒂利亞女王已經危在旦夕的緣故,胡安娜回到布魯塞爾城堡的第二天,他們就要出發了,神圣羅馬帝國與西班牙之間,間隔著法國,一般來說,他們不會選擇穿過法國去西班牙,而是從布魯塞爾乘船,穿過英吉利海峽直入大西洋,而后從西班牙的拉科魯尼亞上岸。
直到上船,胡安娜還一直抱著那件被她視作圣物的斗篷,腓力見了就煩,但當著西班牙人的面,他也不能說些什么,而胡安娜一反常態地,不再那么關注他對自己的態度,腓力在房間里罵她,她也自顧自地哼著歌兒,像是活在另一個世界里。
腓力幾次挑釁,都沒能等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就連他宣稱要去找別的女人,她也只是顫抖了一會,將臉埋在那件斗篷里,不動了。
胡安娜當然感到難過,但她只要一覺得呼吸困難,嘴唇發麻——有了發病的預兆,她就立刻將臉埋在圣人賜予的斗篷里,這樣,她馬上就會感覺好多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它竟然是屬于她的…當然,她是特別的,它當然只應該屬于她,她怎么會愚蠢到將它獻給腓力呢,腓力確實是個英俊的人——她在西班牙的時候,從未見到這么英俊的人,所以一見他,她就深深地愛上了他,但…自從羅馬回來后,腓力的面容就像罩上了一層灰塵,愈發的模糊了——他的鼻子…是不是長了點?他的嘴唇也有些薄,有些小——他的眼皮腫得厲害,紅褐色的頭發也太過暗沉,而且他戴著寬沿帽的時候,還往上面戴王冠,多么可笑!
一夜之間,他就似乎變作了一個凡人。
不,他就是一個凡人。胡安娜想,他甚至認不出這是一件多么神圣的物件。
腓力卻愈發覺得那件斗篷刺眼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當然,他不會當著西班牙人的面打他們未來的女王,但一件假冒的圣物,應該無關緊要吧——他不假思索地一伸手,就抓住了那件斗篷:“把它給我!”
“不!“胡安娜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腓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說什么!她竟然敢拒絕自己!她怎么能!她不是一直那樣怯弱膽小,唯唯若若的嗎?
“你說過,要把它給我的!”腓力低喊道,一邊緊緊地抓著那件斗篷,他打算好了,一拿過斗篷,就把它扔到海里去。
“不!”胡安娜也叫道,她的聲音尖利多了,堅持要與他們同船的西班牙人們立刻轉過頭來,這讓腓力更是怒火高漲,他拼命地拽著斗篷往外拉,胡安娜卻死死地抱住不放,他忍不住給了胡安娜一巴掌,對他來說,這是常事,但這次,胡安娜惡狠狠地咬住了他沒能來得及收回去的手!
十指連心,腓力頓時凄慘地大叫起來,西班牙人看到他毆打他們將來的女王,馬上就趕了過來,但就算是他們,也沒想到能看到這一幕,于是他們無法控制(或許也不想控制)地哈哈大笑起來,西班牙人的幸災樂禍讓腓力氣得幾乎暈了過去,顧不得西班牙人的看法,他一連給了胡安娜幾拳頭,但胡安娜愈咬愈緊,腓力又疼,又怕——他怕手指真的會被咬掉,而且若是胡安娜咬掉了他的手指,他還能如何懲罰她不成!?只要他還想要西班牙,他就必須讓胡安娜坐在自己身邊!
幸好此時腓力的侍從也趕過來了,他們想法設法地從胡安娜的牙齒間救出了王儲的手指,腓力一看,他的手指已經血肉模糊,深到幾乎可以看見骨頭,他疼得直打顫,甚至忘記了大罵胡安娜,而侍從們大喊著醫生,扶著他們的王儲回船艙去了。
胡安娜呆呆地站在原地,她都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剛才…她是咬了腓力嗎?原來他的臉也會因為疼痛扭曲,他也會流血,會受傷的——而走到她身邊的科爾瓦多爵爺,狠狠地,簡直可以說是僭越地拍打了一下王女的脊背:“干得好!殿下,真是漂亮極了!”
他身邊的大使咳嗽了幾聲,別在那些神圣羅馬帝國人的面前這么說啊…科爾瓦多。
“干得…好?”胡安娜慢慢地回過頭,她這么做…好?她只是不想讓腓力奪走唯一能夠給她溫暖的東西,但他們竟然說,她干得好?她一個人一個人地看過去,他們投向她的目光是和善的,專注的,這還是她在他們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倒影——他們從來不曾將她放在眼里,她是知道的,在女王嚴苛的教育下,她的成績從來只會讓他們失望。
但只是那么一件意外的小事,她就能讓他們改變了對自己的看法?
“實際上,”科爾瓦多爵爺附在她的耳邊悄聲道:“我這里還有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小把戲,但用來對付那個白癡(大使又在咳咳咳),再好也不過了,您若是愿意,我能有那個榮幸指導一二嗎?”
“但我…”胡安娜不確定地說:“我并不聰明…”
“呃,那不需要聰明,”科爾瓦多爵爺笑瞇瞇地說:“只要夠狠就行啦,反正您也已經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啦。”
“科爾瓦多!”
讓科爾瓦多失望的是,接下來,腓力甚至沒再出現在他們面前,此時,船只已經過了多佛爾海峽(英吉利海峽的一部分)。
但就在之后的一個深夜,暴雨突至。
銀亮的雷霆如同天主的權杖,貫穿大海與天穹之間,在它們閃動的那一瞬間,人們能夠看見碾壓著桅桿的翻卷云層,與波浪滔天的海面——他們使用的是西班牙的三層四桅船,長約一百尺,寬約三十尺,兩側裝有火炮舷窗,船頭船尾建有船樓——當它在港口或是海面上與其他船只遭遇時,是那樣的可怕與龐大,但在風暴的手掌中,它渺小的就像是一片隨時會被打沉的樹葉。
當腓力被侍從們扶上甲板的時候,水手們正在竭盡全力地與暴風雨抗爭,他驚慌地巡視周圍,希望能夠看見陸地,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因為他只能看見無窮無盡的黑暗,他們仿佛已經落入了寒冷的地獄,耳邊充滿了巨大的轟隆聲,就像魔鬼正在耳邊放聲大笑。
“我們在哪兒!?”科爾瓦多大聲問道。
“應該在彭贊斯(英格蘭)附近!”船長這樣回答道:“我正在設法往那里走!”
科爾瓦多得到了答案,他一手緊緊地握住了纜繩柱,一手脫下了礙事的外套,蹬掉會打滑的鞋子,只留下有著一排小扣子的緊身衣,還有半截褲與長筒襪——其他西班牙人也在這么做,沒有那個西班牙人會不懂得行船的,當然,尊貴的樞機除外,幸好他們還在羅馬。
有了西班牙人的幫助,船只終于不再癲狂得像是一匹發了瘋的馬,他們甚至找尋到了一些規律,劈開聳立在天地之間的浪濤,向著船長指出的方向顛簸而行,但就在人們終于松了一口氣的時候,新的災難又來臨了——一大串藍白色的光球從黑暗的天幕中突然出現,它們帶著長長的尾巴,猶如精靈一般在暴風雨中輕盈地飛舞。
船長大叫了一個拉丁名詞,從字義上來說,是“愚蠢的火焰”,而水手們的叫法就多了,有叫“魔鬼球”的,有叫“雞睪”的,也有叫“精靈尾巴”的——五花八門,“這是什么?”腓力問道,而被他詢問的那個西班牙人面色灰白:“該死,”他喊道,在看見那個光球往他們這兒來的時候,他猛地掀開了神圣羅馬帝國的王儲,腓力的頭撞在一個蘋果桶上,疼得幾乎暈過去,他正要大罵,卻看看那只球在他頭頂上的桅桿邊轉悠了一圈,碰地一聲爆炸了!
只聽有著成年男性腰部那么粗的桅桿吱嘎一聲,從中折斷。
“別動!”西班牙人都在大叫,但見到光球這樣可怕的神圣羅馬帝國的人,哪里能夠在暴風雨中聽見并服從他們的指示,他們一頓亂跑,竟然將一串光球引到了也被帶到了甲板上的王女胡安娜身邊。
她的侍女見狀大叫,沖向腓力,也許是想要尋求他的庇護,但她只奔出了幾步,一只光球就被她引了過去,它們飄著的時候,看上去速度緩慢,卻在人們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落在了侍女的身上。
侍女尖叫了一聲,倒下了。
有三只光球圍繞著胡安娜,他們之間的距離可能只有幾尺,西班牙人都能看見王女被照亮的臉,而胡安娜能夠聽見光球發出的嘶嘶聲,就像是猛獸在威嚇獵物。
她閉上了眼睛,手里抓著那件圣物——在浸透了水后,羊絨斗篷變得沉甸甸的,“天主啊,”她大聲祈禱道:“圣靈啊,求你們,趕走魔鬼!趕走這些魔鬼吧!”
她一面說,一面猛地揮動斗篷,斗篷上的水頓時被甩了出去,緊接著,在一陣奇特的尖嘯聲中,奇跡發生了,這些光球突然迅速地墜到地上,又彈了起來,繼而躍入空中,落進海里——在掀起了一場小小的爆炸后,它們消失了。
而幾乎與此同時,船只重重地撞上了黑暗。
猝不及防,正在甲板上的人都跌倒了,甚至有被慣性扔出好幾十尺的,但船長立即就狂喜起來:“是陸地!”他大喊道“是陸地!”
幾分鐘后,暴風雨就如來臨時一般突兀地離去,云層散開,陽光投下,胡安娜仰望天穹,發誓自己看見了天使正在向她微笑。
在天主的護佑下,僥幸從暴風雨中得存的一群人遇見了一隊前來查看情況的騎士,他們也為這樣的靈跡感嘆不已,隨即,他們向這里的領主稟告了此事,腓力與胡安娜被邀請到領主的城堡里,換了衣服,又吃喝了一番——胡安娜甚至來不及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先借了這里的小禮拜堂,為圣物獻了香。
聽說了圣物是如何保佑他們的,那位爵爺的眼睛里充滿了羨慕,如果這只是一般的商船,他倒能設法把它留下,但面對著兩位王儲,他可沒這樣的勇氣,更不用說,他們還是他的主人,英格蘭國王亨利七世的姻親。
胡安娜的妹妹凱瑟琳正是亨利七世的小兒子亨利的妻子,她原本是要嫁給亨利七世的長子阿瑟的,但他們的婚姻只持續了幾個月,阿瑟就去世了,無論亨利七世還是伊莎貝拉一世都不愿意放棄這份婚約,所以凱瑟琳只得又嫁了小亨利。
所以,在溫薩城堡迎接腓力與胡安娜的就是這么一群人,亨利七世與他的妻子,白玫瑰約克家族的愛德華四世之女伊麗莎白,以及貌合神離的一對小夫妻,小亨利與凱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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