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你的小兄弟嗎?”馬基雅維利問道:“簡直和你一樣活潑呢。”
德西修士對馬基雅維利話語中的諷刺意味聽而不聞:“他只有十七歲,還是個孩子呢。”他慈祥地說,笑呵呵地,張開手臂,迎向那個一手抓緊了背囊的包帶,一邊摘下帽子向他揮舞個不停的小家伙——來人幾乎是一路沖下來,又猛地“跳”進德西修士的懷里的,就算德西修士身材高大,又在盧卡被各種油脂、肉和魚喂養得壯壯的,還是不免被帶著踉蹌了一步。
“這是馬丁.勒德,”等到馬丁的激動情緒終于得以平靜下來,德西修士將他帶到眾人面前,介紹道:“他曾經在馬格德堡大教堂的學校里學習希臘文,我在那里教導了他一段時間,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這是總有些少年人的呆氣,”他特意向朱利奧.美第奇說道:“但也非常喜歡與擅長數學,對于音樂與詩歌也相當有天賦,等我們用餐的時候,可以讓他給我們唱詩。”
“對啊,”馬丁.勒德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我吃得很少,大人,只要您們在餐盤里留一點食物就可以了,如果您們愿意打發給我幾個小錢那就更好。”
德西修士的小兄弟雖然沒有漂亮的長相(又或是某人已經提高了他身邊所有人的審美閥值),卻相當白皙,矮矮的個子與鼓起的雙腮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只肥胖的倉鼠,說話的語氣也相當坦誠,毫無扭捏作態的感覺,自從小科西莫隨著他的養父母去了皮恩扎,朱利奧已經很久沒再見到他了,十分懷念,見到這么一個仿佛還在童稚時代的年輕人,不由得也生出了幾分憐愛之情——他一邊按捺下在那張滾圓的腮幫上按一下的沖動,一邊伸出手,示意讓這個年輕人來吻。
這對于一個沒有爵位,沒有領受圣職的年輕人來說,可是一個殊榮,但馬丁.勒德卻眨著眼睛,從那只手上戴著的紫水晶戒指,看到黑色常服邊緣鑲嵌的紫紅色線條,而后是胸口的大金十字架…雖然德西修士年少時也是一個放浪不羈的家伙,但也不得不敲了他一記做提醒:“快向盧卡的大主教閣下致敬!”他低聲說,小馬丁終于回過神來,連忙跪下,接過那只手,在戒指上吻了吻。
同時,他不由得想起他在羅馬看到過的那些圣職者,即便是紅袍,也不全都是老態龍鐘,譬如說,剛剛領受了樞機主教之職的阿瑪尼修.阿爾布雷,他也是個不足三十歲的年輕人,即便如此,他依然與那些已經垂垂老矣的樞機主教有著非常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身上也散發著源自于丑陋靈魂深處,自罪惡與污垢而來的糜爛氣息。
而馬丁.勒德起初甚至沒能察覺出盧卡大主教與這幅生機勃勃的場景的違和感,雖然他被一群人簇擁著,但他身上的氣息是平和,干凈的,除了十字架,與手指上的主教戒指,他沒有多余的飾物,身著常服,沒有束著腰帶,也沒有佩戴刀劍之類的武器。
不過他終究還只是一個年輕人,在最初的訝異與不安過去后,他就活躍了起來——雖然之后眾人開始繼續討論手上的事情,他沒有插嘴的余地,也沒有那個資格,但他緊緊地跟著他們,就算還背著行囊也不在乎,一路上,他不斷地東張西望,對所有的東西都抱著極大的好奇心——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馬丁.勒德的父親最初是個農夫,但自從他們的土地上發現了礦石,他就變成了一個礦工,又因為遇上了一個寬厚的主人,他積蓄了一些錢,成為了一個小礦主,后來又因為城市快速發展的關系,他竟然也進入了城市議會,成為了一個議員。他的小兒子,也就是馬丁.勒德,也有幸不用如他的父親一般,終日為自己的肚子幸苦勞作——小馬丁在城市學校里讀了十一年的書,又到馬格德堡大教堂的學校里學習希臘文,而共同生活弟兄會的修士們時常充當那里的教員,他因此與德西修士相遇,雖然名義上只是研讀希臘文,但他從德西修士這里汲取的可不止這些。
若說在往羅馬之前,馬丁.勒德還對教廷、樞機們與宗座抱著一絲幻想的話,當他真正地身處其中的時候,失望的打擊可不真如雷霆一般——是的,恰逢圣年,朝圣者們紛擁而至——在馬焦雷圣母院,所有想要觀摩曾位于伯利恒的,耶穌誕生時睡過的馬槽的人,都要向一個仿造的馬槽里投錢;而在拉特蘭宮,有著一個據說是羅馬猶太總督彼拉多的房間(正是他釘死了耶穌),想要用膝蓋沿著耶穌的腳步一步步地跪行過神圣的足跡嗎,請交錢;在圣吉奧瓦尼教堂,曾經包裹著耶穌的襁褓布被高高掛起,想要看一眼,可以,一個金弗羅林,想要觸摸一下,十個金弗羅林,想要吻一吻,一百個金弗羅林!同樣擺在圣吉奧瓦尼教堂的,耶穌最后晚餐時的餐桌被好好地放在大理石的基座上方,然后那些朝圣者像是瞎了或是瘋了,視完好無缺的桌子如無物,一個勁兒地從教士手里購買“圣餐桌的碎片”;與之相同命運的,還有刺穿了耶穌肋骨的朗基努斯之槍,它被供奉在圣彼得大教堂里,但它尊貴的碎片一樣在教士的手里賣得滿天飛,但可憐的馬丁.勒德清楚地記得,相同的朗基努斯之槍,在巴黎和紐倫堡(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直轄城市)還各有一柄,后一柄他父親還帶著全家人一起去瞻仰過呢,雖然買不起沾染過神血的碎片,但也至少觸摸過!
除了這些,只要你進了羅馬,就有修士或是教士不斷地向你推銷各種圣物(包括但不限于,圣母的頭發,圣人的遺骨,甚至是上帝創造亞當時剩下的土塊)、十字架,或是鐵腰帶、苦鞭之類的神圣物品,又或是圣水、圣油、圣餅…不過最多的還是贖罪券,所有的罪行,哪怕你聞所未聞,都能在這里找到對應的紙片兒。
來啊,諸位好人兒,來啊,諸位惡人,來啊,就算你不畏懼死后的報應,你也應當為你的親眷,愛人想一想,有什么能夠比這更立竿見影的呢?圣年來臨,圣父大發慈悲,從天國的巨大寶庫里,取來了許多功德(注釋1),可供上千萬人得到救贖——你殺了人,沒關系,只要六個金弗羅林就能贖罪;你和姐妹通奸,還在教堂里,沒關系,通奸五個金弗羅林,在教堂里再加上五個金弗羅林,只要十個金弗羅林,你也無罪了!你搶劫了天父在地上的居所(指教堂),又殺了他的仆人(神父),唔嗯嗯嗯嗯,這可不太好辦,沒有三十個金弗羅林你是贖不了罪的!
萬一有人想要在今后干些什么…放心,這還有預售贖罪劵可供購買,非常實惠,只要同類贖罪劵的三倍價錢!
或者您還有沒有不幸墜落到煉獄,還在受苦的親友?來吧,您一樣可以為他\她購買贖罪劵,錢幣叮當一響落入箱底,靈魂立刻升入天堂!
馬丁.勒德是沒能活到一千多年之后,不然他一定會覺得,某些地方“…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買不買沒關系,到屋里瞧一瞧到屋里看一看,本店所有商品都兩塊,全場都兩塊,挑啥都兩塊,買啥都兩塊,挑啥拿啥買啥都兩塊,原價十塊,統統兩塊…”的嚷嚷竟然也很有此時教會的幾分風范呢。
不過就算小馬丁沒能預想到后世的情況,這些也足以讓他怒不可遏了,打了圣門的看守,推翻了收取入門錢幣的冒失行為,也不過是逐日積累下來的怒火所致罷了。
他跟在盧卡人的身后,沒人和他說話,他也樂得悠閑自在地享受難得的寧靜,12月的風是有點冷,或許正是因為它的冷,風中的氣息潔凈單純,它吹過了小馬丁的身體,凍著了他的面頰,也拂去了在羅馬積累而起的焦躁,一心想要向自己的師兄傾訴苦惱的心思也變淡了——眼前的情景,讓他想起了巴比倫的人們建造通天塔,或是所羅門王建造耶和華的殿,又像是大衛的后裔在耶路撒冷建造圣所——這里沒有奴隸,所有的人都是心甘情愿,心悅誠服的,他們有充足的食物,有潔凈的水,有健壯的身軀與單純的思想,有人為他們做規劃,讓他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工。
馬丁.勒德之前在山丘上看到的那條猶如干涸河流的溝渠,乃是一座新城墻的基礎,城墻有多高,它便有多深,而它的寬度,要遠遠超過城墻的寬度,負責設計城墻的人,囑咐人們先將基礎的兩側,底面鋪設石磚,免得水流滲入,也免于蛇鼠打洞,或是免得敵人動搖城墻,石磚是灰色的,反射陽光,他看上去才會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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