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爵雖然只能看見自己的手指與青黑色的石板,但她的耳朵可還高高地豎著呢——一定要形容一下,大概就是她在很小的時候,跑到一個滿是廢棄家具的房間里找自己的小貓。
那是一只和她還不夠熟悉的小貓,哪怕是安妮把它從狗嘴里掏了出來,又喂它嚼碎的肉和牛奶,用毯子裹著它,但它還是會尋找一切機會逃跑,要說吧,它若是逃得遠遠的,安妮也不會一定要找到它,但它從不跑遠,在安妮轉頭或是起身的時候,就能瞥見它從帷幔后露出的一小截尾巴,或是大大的耳朵投在墻面上的影子。
最后是她的侍女說,讓她不要動,貓會自己來找她。
真的嗎,安妮還記得,自己就跪坐在那個房間里,陽光透過很小的窗戶穿進房間,形成一道光柱,光柱中灰塵彌漫,就像許許多多的小精靈在飛舞,她先是看見了一只很小,很小,比自己的大拇指還要小的爪子猶豫不絕地從一只歪掉的螺旋桌腳后面伸了出來,然后才是黑褐色的耳朵尖…迷惑的金色眼睛…與緊繃著的肩膀。
它是那么緊張,那么膽小,安妮只一動,它就又忙不迭地逃回到了陰影里。
就像這位年輕的盧卡大主教,安妮可以用余光看見,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向后退了兩步。
他們可真是相似啊,安妮想,她直起身體,房間里又只有她一個人了,而那個人離開的時候,竟然還記得將木窗推回遠處,免得呼嘯的海風帶走房里的溫度。她站了起來,拉了拉鈴,善心夫人從門外走了進來,臉上又是釋然,又是惋惜。
女公爵向自己最信任的女官搖了搖頭,她也不是非常遺憾,在幾個月的相處中,她已經非常了解朱利奧.美第奇這個人了,有些人,視他人的慷慨為自己的福氣,接受起來既不會客氣也不會感恩,而有些人,視他人的慷慨為一種負擔,他不但會感恩而且會想方設法地予以回報——朱利奧無疑就是后者,雖然他在布雷斯特遇到了那么多令他難堪又痛苦的事情,但在受賜福的平民為他送來蠟燭與奶酪的時候,他仍然記得囑托修士們回贈羊毛布或是葡萄酒——就連這么一點點小小的謝禮都會銘記在心的人,女公爵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投入會血本無歸。
就是…“被博爾吉亞的毒蛇咬過,”女公爵感嘆道:“就不是那么好誘騙了。”
“接下來您準備怎么做呢?”善心夫人為女公爵端來一杯滾熱的葡萄酒。“他就要去盧卡了,而您的…婚事也正在籌備之中。”
女公爵看了看酒杯:“算了,還是給我牛奶,他說過,如果準備懷孕,女人和男人最好都別再碰酒。”她伸展身體,舒舒服服地在床上躺下來:“我本來就沒打算在今天和他同房,他們商定的婚期大約是在明年的三王來朝節(1月6日)前后。這個孩子必須在婚禮前夕著床——我的女巫已經準備好了相應的儀式和藥劑、油膏,教士也會為我舉行三場以上的彌撒,如果可能,我希望他可以在圣馬丁節(11月11日)后與我同房,我將會有一個在來年的圣母誕辰節(9月8日)前后出生的兒子,而這個時間,即便說是早產也完全過得去,另外,就我們所得到的訊息來看,法國人會在來年的七月份集結軍隊,好讓路易十二得到米蘭與那不勒斯。
也就是說,我在生產的時候,路易十二和一些法國人的重臣都不會到場。這場戰爭將會延續至少兩年,而我希望是三年或是四年,這樣等他回來,我的兒子已經不再是個嬰兒,不會輕易夭折。”
“問題是路易十二確實非常多疑。”善心夫人走到門前,在接過侍女送來的熱牛奶后又謹慎地觀望了一下四周,雖然這里屬于布列塔尼,但她們商談的事情確實太過緊要了。
“所以我要讓美第奇盡快離開,他在五朔節走,我的孩子卻降生在圣母誕辰節,請問誰的孩子能在媽媽的肚子里待上十六個月呢?”
“但在圣馬丁節的時候,您應該已經在布盧瓦了。”
“別小看我們的主教先生。”女公爵微微一笑:“我撤出了房間的仆人,可沒有撤除外面的侍衛與士兵。”
“現在我們唯一要擔心的就是孩子的面孔。”
“我的母親,還有路易十二的祖父都是黑發,至于眼睛,金色眼睛的人的孩子,必然只會有褐色、藍色或是綠色的眼睛。”女公爵做了一個鬼臉,“這還是朱利奧.美第奇告訴我的,我又設法去驗證了——雖然金色眼睛的人很少,但還是有的,這也是我最后下了決定的原因之一。”
“所以,”善心夫人先是驚訝,而后不由得呵呵笑出聲來:“他知道是他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陷坑嗎?”
“有點過分了,夫人。”女公爵說。
“沒錯,用陷坑來形容您實在是太過小覷了。”善心夫人撅嘴:“至少也得是個大沼澤。”說完,她就先大笑起來,但只笑了幾聲,她的眼淚就流了出來,夫人不得不轉過頭去,假裝在收拾酒杯。
女公爵也善解人意地全當作沒看到:“我們或許還是等會再討論這件事情吧,”她說:“孩子的父親還未完全跌進去呢。”
“那么我們就應該推上一把。”夫人說。
“您說的很對,”女公爵說:“我們要加重籌碼。”
“加多少?”
“多到就算我們之間間隔著一個火獄與一萬個魔鬼,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飛奔到我身邊來。”
康斯特娜.美第奇萬分感激自己今天戴了垂下來后足以覆蓋整個面孔的黑色細紗。
原本美第奇們的離開會是狼狽而又黯淡的,但來自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一百五十名騎士扭轉了這一局面——依照傳統,他們還各自配置有一個隨同騎士與一個弓箭騎士,兩個扈從,還有數量不等的仆從,還有一匹強壯的戰馬,與兩匹馱馬,他們穿在身上的鏈甲閃閃發光,腰間懸掛著斧頭與寬劍,頭盔、盾牌與給養堆在馱馬與仆從的背上,扈從為他們扛著槍矛。
“我們奉陛下的命令而來,”為首的年輕騎士大聲喊道:“我們會護送您直至盧卡,以確保您的安全無虞。”
康斯特娜好不容易才閉上了無法合攏的嘴巴,她的手悄悄地落在了朱利奧的背后,而后重重地擰了一下。
“等回去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究竟干了什么!”她在弟弟的耳邊悄聲說道。
朱利奧默默地呲牙咧嘴,康斯特娜不愧為是和他在一個胞宮里長大的,若是埃奇奧愿意,她也一定是個好刺客。
法國國王路易十二與布列塔尼的安妮的婚約還在商談中,盧克萊西亞.博爾吉亞與比謝比利公爵阿方索的婚禮卻已經如教皇預期的,在7月21日舉行了,為了這場婚禮,教皇又支出了大約兩萬枚金杜卡特。
法國的使者和凱撒.博爾吉亞一同回到了羅馬,他在給路易十二的信里說:“雖然不曾過分的炫耀鋪陳,但仍然超過了我所看到過的,僅次于國王與王后的婚禮場面,盛宴通宵達旦,肉食與甜品堆積如山,葡萄酒就如山間的溪水一般流過桌面,有不下三十個名妓在教皇與新婚夫婦面前全身赤876裸的跳舞,人們將金幣與銀幣拋灑在地上,讓她們去撿拾,所有的一切都暴露無遺,就像是農夫們的母牛一般…每個客人都得到了慷慨的饋贈,不是珠寶就是地契…在我下榻的房間里,仆人們用絲綢而不是干花草來消除氣味…據說,”
路易十二如何想沒人知道,只是在凱撒與其表妹夏洛特的婚期確定前,他又向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寫信,索要法國人為了迎接凱撒.博爾吉亞拋費的三萬金埃居,而讓大多數人驚訝而讓法國國王憤怒的是,教皇竟然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這代表著什么?想到那筆原因由他從腓力四世那兒繼承的巨大財富,路易十二連續好幾天都不免郁郁寡歡,偏偏這件事情他不能和任何人抱怨。
這種無法宣泄又無法消除的嫉恨情緒就像種子一樣,在這位國王的心里蓬勃地生長起來。
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對此當然一無所知,他嚴厲地批評了凱撒,因為后者居然有著女人一般的慈悲心腸,讓朱利奧.美第奇完好無缺地從法國回到了意大利。
“那個時候,他已經置身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保護下了啊。”凱撒申辯道。
“但那時候你也仍然是他的朋友與主人,”教皇生氣地說:“你應該把他帶回到布雷斯特,之后無論是高熱,或是傷口崩裂,又或是不幸誤服了有毒的藥劑,不都是任憑你的意愿?難道法國人還會因為一個美第奇的死而責備你嗎?”他搖搖頭:“你讓我失望,凱撒,不夠果決又太懦弱——或者你認為,他還有價值可言?
別傻啦,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他們出身卑微,又野心勃勃,一心只想靠著裙帶關系往上攀爬,可不是嗎?他一發現盧克萊西亞必定不可能與他正式締結婚約,他就向另一個女人卑躬屈膝,殷勤獻媚,呸,偽裝的倒挺好——可就是這種人最危險,凱撒,他所受的屈辱總是要百倍返還到仇敵身上的——而且他又有那么一副好皮囊!女人們看到他,就不免神魂顛倒,什么都不顧了,你妹妹如此,布列塔尼的女公爵也是如此。”
教皇蹙著眉頭,捏著手指思考了一會:“算啦,現在說這些沒什么用,凱撒,這件事情和你無關了,畢竟你如今已經是個俗人了,既然他還是盧卡的大主教,就讓我們依照天主的律法來行事吧——我希望這是你最后一次犯錯誤,”他嚴厲地看向凱撒:“等你回到法國,我希望能夠在三個月里聽到令人愉快的消息。”
凱撒喘息了一聲,好像想說些什么,但最后他還是低下頭去,親吻了圣父的戒指,走出房間。
通往廳堂的走廊悄寂無聲,廳堂里卻喧鬧無比,男男女女,正歡快地跳著舞,唱著歌,這些人中,最為顯眼的莫過于他的妹妹盧克萊西亞,她身著一件深紅色,鑲嵌金線與寶石的方領口長裙,小小的腳上穿著綴著珍珠的鞋子,和她一起手牽手跳舞的正是她的丈夫比謝比利公爵阿方索,他今天看上去也格外英俊,與盧克萊西亞看上去天造地設。
他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彼此,一刻也不離開,仿佛已經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中,難以自拔。
這種情景不但刺傷了凱撒的眼睛,也讓一些人心生不甘,譬如說,艾弗里的妻子,桑夏。
自從桑夏的父親,那不勒斯曾經的國王阿方索二世,因為畏懼法國人而將王位轉給了自己的長子,遁入西西里的修道院后,她在博爾吉亞家族中的地位就愈發卑微,等到她的兄長也不幸早逝,改由幾乎與她毫無感情的叔叔腓特烈四世登基,而教皇的私生女,她的小姑子盧克萊西亞又與比謝比利公爵阿方索——現任君王的侄兒結婚,她對于教皇來說,已經毫無價值。
她的丈夫原本就比她小,無論從心性還是從軀體上都還只能說是一個孩子(他也不愛她),而曾經給了她少許安慰與支持的胡安又死于敵人或是兄長之手,她頓時陷入了無法擺脫的窘境與痛苦中。看到盧克萊西亞不但能夠擁有如此之多的嫁妝,還能夠有著那么一場如同貴女一般的婚禮,與一個身份顯赫,年輕英俊的丈夫,她的眼睛更是嫉妒的發紅。
乘著這個機會,她喝得醉醺醺的,失禮地插到了年輕夫婦當中,看到凱撒急匆匆撥開人群跑過來的時候,她放浪而得意地笑了笑,舉起一根手指:“一個謎語!”
在婚宴中,人們常用俏皮話或是謎語來熱烈氣氛,雖然對桑夏的干擾有些不滿,但大部分人還是安靜了下來聽她說。
“聽著,”桑夏大叫道:“什么物件,懸于人的大腿之側,且總欲嵌入它于此前曾常嵌入的孔穴?!”
一些男女立即聽懂了,女性不由得害羞地低下頭去,而男人們嗤嗤發笑,擠眉弄眼。
“猜…猜看吧,”桑夏滿懷惡意地看向盧克萊西亞:“一樣…對于你來說,應該很常見的東西…怎么樣,或許,”她又看向阿方索:“讓我來提醒你一下,這個東西,你不但能在你的丈夫身上看到,在你的兄長凱撒,以及你的父親身上也一樣可以看…”
人們發出了一陣尖叫,因為凱撒已經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毫不猶豫地給了桑夏一耳光,把她掀翻在地。
桑夏被打得暈頭轉向,她意識模糊地摸索著,勉強直起身體,也許她還想要說些什么,卻被凱撒抓著頭發拖走了。
盧克萊西亞一轉身,投向阿方索的懷里,痛哭起來。
比謝比利公爵緊緊地抱著她,愛憐不已。
PS:謎面:什么物件懸于人的大腿之側且總欲嵌入它于此前曾常嵌入的孔穴?
謎底:鑰匙。
所以…沒有那么555啦…大家要純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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