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萊西亞提起鵝毛筆,蘸了蘸浸著鐵釘的檸檬汁,在羊皮紙上寫下一行字,耐心地等它晾干,字跡消失后,放入茶水里,然后不無欣喜地發現,原本空無一字的羊皮紙上出現了紫羅蘭色的字跡:“看!”她高興地說,“出現字跡了。這是什么?”她好奇地問道:“一種戲法嗎?”
化學,朱利奧在心里說到,“是的,一種有趣的戲法,”他走到盧克萊西亞身后:“你寫了什么?”
“芬芳的玫瑰令我歡樂,親愛的,春天來了,萬物復蘇,雖然它們之前曾經凋零…”
朱利奧停下了腳步,他注視著盧克萊西亞,而盧克萊西亞也注視著她,她雙唇紅潤,聲音如同琴弦撥動,胸脯隨著音節輕輕起伏,如同沉靜的海面,她碧綠的眼睛中充滿了對朱利奧的愛意,濃郁的就像是隨時都會奔涌而出:“那是因為無情的寒冬將其摧殘…但春日終將回來,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我們,親愛的,讓我們一起歡度美好時光…”
“盧克萊西亞…”
“我愛你。”盧克萊西亞情意綿綿地說:“你又一次保護了我。”
“這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權力。”
“是的,是的,你是我的愛人,我的丈夫…”
小小的親吻聲。
“我幾乎迫不及待要成為你的了。”
“你知道…”
“我知道,你有一顆石頭做的心。”
朱利奧笑了,他從盧克萊西亞手里拿起了那張羊皮紙,“還有很多方法可以達到相同的效果,想試試嗎?”
“這不是戲法,”盧克萊西亞說:“這是密信的撰寫方式。”
“你有什么想要和我說的嗎?”
“朱利奧…”
“說吧。”
“對不起。”
“有人威脅你了嗎。或是要求你不要和我說?”
“不,朱利奧,是我不想讓你知道,朱利奧…這,讓我很難堪…”
朱利奧的神色變得柔和了,他伸出手臂,盧克萊西亞馬上投入他的懷抱,少女的身體又熱又柔軟,就像是擁抱著一團融化的火焰,“我永遠不會輕視你,”他溫和地問:“你不明白嗎?我知道你是一個博爾吉亞,我也知道,有時候,你會因為你的父親和兄長為難,因為你愛他們,不想他們對你失望,但盧克萊西亞,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只有四歲,而我只有六歲,我從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和你在一起,我承認你的美若同寶石,若同珍珠,但我看到的并不僅僅是你的軀體,還有你的靈魂…我或許無權要求你太多,但我愿意以我對你的愛發誓,盧克萊西亞,我希望的只是你在遇到困難與危險的時候,能夠想一想我,好嗎?別讓我做最后一個知道的人,我愛,即便是死亡,我也愿意和你一起面對…”
“別這么說,”盧克萊西亞顫抖著說:“別這么說,我怕,朱利奧,你的誓言讓我害怕。”
“那么你可以向我起誓,絕不再隱瞞我嗎?”
“我發誓。”
“任何事,任何人,任何時間。”
“我發誓。”
盧克萊西亞回去了,朱利奧不免還是有些憂慮,他不能苛責盧克萊西亞,只能說他還無法讓愛人信任,他考慮是否要讓盧克萊西亞牽涉到更深的層面,但他是在不愿意去考量人性。這還是他的雙生姐姐康斯特那提醒她的,雖然朱利奧將一面比威尼斯人制造的更好的鏡子放在了她的嫁妝里,但內里家族似乎仍然對此一無所知,換了其他人,朱利奧或許會認為他們過于遲鈍,但康斯特娜是怎樣的一個女性呢?在皮埃羅遭到佛羅倫薩的拒絕,美第奇家族面臨覆滅之災的時候,她毅然拿出了所有能搜刮到的珠寶與金弗羅林來保證雇傭兵們的忠誠,又在皮埃羅,美第奇的家長即將做出更為錯誤的決定時把他像只豬那樣捆綁了起來。
朱利奧從不輕視女性,康斯特娜不,盧克萊西亞更不。
康斯特娜幾天前才給他來了一封信,信中似乎只是談了一些瑣事和抱怨,只是有心人略加揣摩,就能看出其中真正的含義,美第奇家族回歸佛羅倫薩指日可待。
這具體還要牽涉到薩沃納羅拉,這個可惡的多明我會修士,他承蒙了美第奇家族的恩惠才得以來到佛羅倫薩傳道,卻絲毫不顧及美第奇的榮耀和利益,他認為佛羅倫薩的底層公民之所以如此苦痛,正是因為有著兩只巨獸在啃咬他們的肉,一個是美第奇,一個是教皇亞歷山大六世。朱利奧在保護人洛倫佐死去的時候見過這位修士,印象深刻,畢竟不是每個修士都膽敢辱罵一個主教,但那個時候他沒心思去注意一個瘋子般的人物。
皮埃羅.美第奇犯下的錯誤,不但讓那些覬覦著美第奇地位的家族找到了機會,薩沃納羅拉也是如此,他甚至成為了那些人的首領(也有可能只是被他們推出來作為一面旗幟),他認為法國國王查理八世的退卻完全是因為畏懼上帝的榮光,是他的功績,可笑的是確實有很多人相信這個謠言,他憑借著這個,在佛羅倫薩的中下階層楔定了自己的統領地位,一時間煊赫無二——如果佛羅倫薩有個國王,那么他就是國王,如果說有個上帝,或許他也可以成為他唯一的使者,無數人侍奉著他,對他的話如奉綸音。
他的消息從康斯特娜,內里,還有卡博尼,博爾吉亞,皮克羅米尼,以及刺客寶拉那里不斷地傳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自己的利益,自己的認知,但都不妨礙朱利奧予以整理和提取——如果說只是一兩份情報還無法讓他確立這個修士的未來的話,那么綜合起來,薩沃納羅拉的命運清晰可見。
在查理八世退去,美第奇家族傾頹之后,薩沃納羅拉終于得以將自己的思想貫徹到對這座城市的統治中,他首先回復了佛羅倫薩共和國,當然,鑒于他對上帝的虔誠,全稱是佛羅倫薩神權共和國,然后他插手到政權中,不,應該說,他全盤接受了世俗的權柄,他要求佛羅倫薩的十六個公會各自提出一個新的政體方案,然后市政長官從這十六個方案中提取四個交給共和國政府,再由執政官從中挑出最好的一個——最終結果沒什么懸念,就是康斯特娜曾經和朱利奧提起過的,三千人大議會,還有從七十人議會拓展而成的八十人議會——事實上掌控佛羅倫薩命運的仍然是后者。
除了這些,他還號召人們免除窮困之人的債務,發放小額低息貸款,驅逐高利貸者,征收不動產收入的累進稅,這些對他的支持者,那些窮苦之人是有利的,但對于那些家族或是富有之人可未必,從這點來看,他的失敗已經是命中注定。這不是有佛羅倫薩的使者來到羅馬,懇求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去懲罰這個狂徒了嗎?
對于凱撒的邀請朱利奧毫不意外,他是美第奇,而美第奇與佛羅倫薩之間的糾纏,哪怕一千年后也仍然能夠看到深刻的印記吧。
這次他和凱撒都沒有暴露身份,他們將法衣放在箱子里,帶著侍從,穿著凡俗人的華麗衣服進了佛羅倫薩,一進入佛羅倫薩,他們就驚訝了,凱撒和朱利奧都是來過佛羅倫薩的,那些精美的雕像呢,那些絢麗的花朵呢,那些用金箔與銀箔裝飾的墻磚呢?等康斯特娜的丈夫迎接他們進入內里家族后,他們更驚訝了,掛毯呢,金銀餐具呢,綢緞的衣服,絲絨的帷幔呢?
凱撒一貫地,與溫柔的外表不相符合的粗魯:“內里家族破產了?”
“天主么,”康斯特娜用柔軟的聲音回答道:“任憑您到佛羅倫薩的哪個家族去看,您看到的都將會是一個景象。”
康斯特娜但笑不語,就在此刻,一群大約處在孩子與少年間的小修士突然從門外沖了進來,他們惡狠狠地盯著凱撒和朱利奧,他們和現在的佛羅倫薩人不同,身上還佩戴著黃金的鏈子,手上有寶石戒指,腰帶上懸掛著比起首飾也不遑多讓的匕首和短劍。
為首的小修士氣勢洶洶地向著凱撒一指:“墮落之人!”
他還想說些什么,康斯特娜想,但沒有機會了,凱撒本就是一頭生了毒蛇獠牙的雄獅,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劍來,一劍就刺中了那個少年的胸膛。
孩子們呆住了,這還是第一次,逾越的公民沒有乖乖地按照他們的吩咐摘下珠寶,絲綢,哭喪著臉投入火中,而是…他們怎么敢…怎么敢反抗呢?他們齊齊發出一聲尖叫,往外跑去,但他們對上了內里家族的年輕人,他們各自手持著武器,面帶輕蔑而不是如之前那般恭敬逢迎的笑容。
朱利奧輕輕地動了動,康斯特娜馬上握住了他的手。
在十五世紀,孩子,尤其是窮人的孩子,沒有任何權力與優待可言,而他們自從被薩沃納羅拉招募后,為虎作倀,逼迫城市中的許多家族舍棄了珍貴的藏品與珠寶,更不用說他們竟然敢肆意地指責與呵斥那些身份高貴的人,甚至責打他們——人們積怨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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