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吧,小馬駒!”
喬.美第奇喊完,就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塊柔滑的絲毯上,讓陽光將自己曬得一片滾燙,又如一個墮落的羅馬人那樣,靠著圓柱形的靠枕與鵝絨坐墊吃東西,他的面前擺滿了澆著蜂蜜的蛋糕,白面包,還有表層焦黃的乳酪,曬干的杏子與桃子。他的身材原本就偏向于豐腴,更不用說,在失去了最愛的葡萄酒后,他就對甜食產生了近似于狂熱的愛好,他甚至會在教士的袍子里裝上夾著奶油的泡芙面團,在他們唱詩的時候,因為靠近壁爐,奶油融合后滲出口袋,在黑色的衣料上染出了一大團白色的污漬。
皮克羅米尼主教因此狠狠地懲罰了他,卻一點也沒能扭轉喬.美第奇的性情,他還是樂觀的如同一只公羊,在接受了懲罰之后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不是抗議,也不是逃避,而是想方設法地彌補自己在懲罰期間少吃的東西。就朱利奧估算的,他大概每餐都能吃下相當于他、凱撒與盧克萊西亞三個人的分量,他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程度膨脹,讓朱利奧擔心他會不會有一天卡在某個狹小的走廊上。
喬對此毫不擔憂,不僅如此,還有點美滋滋。不過作為一個兄長,他還是有點責任感的,譬如現在…雖然他的身體不能和朱利奧在一起,但他的心可以。
朱利奧第五十一次跳過火棘叢,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腳面從火棘堅硬的枝條中穿過,只差一點,他就會跌倒在火棘叢里,火棘的枝條上長滿了銳利的小刺,加上速度與重力,它們能夠刺穿棉布與皮膚,給人帶來微小但不可忽略的痛楚。
這里是羅馬,是銀宮,圣殿騎士教團的至尊大師的巢穴,“斗士”當然不可能將刺客們的訓練器械與課程放在明面上,幸而在武術課程的初期,孩子們要學的東西都沒有什么太大區別,跑、跳、拉伸四肢,加強耐力與堅韌意志,而且他暫時還不準備向朱利奧坦誠,小美第奇有天賦,性情善良,但他還是太小了,人類的變化往往只在一個轉念之間,刺客中也未必沒有叛徒,“斗士”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沖動到會被敵人割傷嘴唇的少年人,他有耐性,也有恒心。
“我有一個疑問。”
“哦?請說。”“斗士”拍打著手里的粗鹽與羊油,在一天的課程結束之后,他需要為朱利奧按摩背部與四肢,保證小美第奇不會因為繁重的課程過分疲累或是出現傷病。
“您是美第奇家族的武術教師對嗎?”朱利奧有意加重了 正在猜想這個聰明的孩子會不會猜到自己身份的“斗士”:“你是說喬?”
朱利奧沒有回答,他半坐起身,做了一個代表“酒桶”的手勢,這是在說,如果不再管管,他們就要得到一個喬.“酒桶”了。
“斗士”不再隱藏自己的笑容:“喬當然也有他的課程,放心吧,朱利奧,喬很快就會忙碌起來的。”
為了履行自己的承諾,“斗士”從朱利奧的房間離開后就去了喬的房間,喬沒有成為刺客的天賦,不,就連成為一個劍手的天賦與毅力都沒有,他是心寬體胖在凡俗間的象征,是酒神巴克斯的使者,人們一看,就知道他肯定是個來自于羅馬的教士,因為不會有其他地方的教士能夠比神圣之地的教士更為肥美多汁的了。
“斗士”給他安排的課程與朱利奧有著根本上的不同,喬只需要一只胡狼般嗅覺敏銳的鼻子和野兔般敏捷的反映和速度就足夠了,直白點說,他需要的就是眼觀四方,耳聽六路,外加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夠快速隱藏,逃跑的撤退技巧。
對于喬,“斗士”的要求已經放的很低,然而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朱利奧心滿意足地沒再看到喬神氣活現,名為鼓勵監督實為幸災樂禍的滾圓身軀。
“唉呀,圣母在上,”第五天喬終于受不了啦,他就喜歡躺在床上,或是無論什么柔軟的地方享受他的葡萄酒、腌肉和蛋糕,他不認為自己會遇到刺客,他總是在最安全的地方,美第奇的宅邸,或是主教的居所,而且他自認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羅馬的紅衣者多如牛毛,會有什么樣的災禍不去降臨到他們頭上反而與他這個誠實良善的好人作對呢?他在第五天的晚上偷偷地找到了武術教師的房間,給了他一袋子弗羅林,“這里是五個金弗羅林(佛羅倫薩鑄造的金幣)。”他滿懷誠摯地說:“老師,拿去吧,你已經辛苦了很長時間,需要好好地休息一陣子。”
“你想讓我休息多久?”
“十天…不行嗎?那么五天,三天?三天,我再給你五個金弗羅林。”喬雙手合十,即便向圣母祈禱的時候他都沒那么虔誠。
“那么就這樣,”“斗士”說:“我想我確實需要休息幾天。”說著,他毫不客氣地拿走了喬的袋子。
“斗士”在第二天的中午就離開了銀宮,他更換了一身更為奢華絢麗的衣服,將裝著金弗羅林的袋子掛在腰間,隨身攜帶的除了一柄裝飾性大于實用性的西班牙左手短劍之外別無武器,他騎了他的馬,銀湖在亞平寧山脈的腳下,距離羅馬需要步行一天,策馬則需要五個小時左右,騎術精湛者需要的時間更短,在天穹變為深紫色的時候,“斗士”才進入了羅馬,圍繞著天主的地上居所的是廢墟,貧民窟與娼院,這里只有低級的娼婦出沒,她們或是穿著黃色的衣服,或是在衣服上裝飾黃色的綢帶,好讓人一眼就辨認出來,這是律法,也是習俗。
一直走到這里,“斗士”才感覺到緊盯在脊背上的視線略微放松了一些,他牽著馬,悠閑地走在泥濘的道路上,一邊觀賞著路邊的美妙胴體,這些娼婦一看見來客就迫不及待地解開了身上的遮蔽物,等到了娼院密集的地方,她們身上或許只剩下了一條黃色的絲帶,十二月,夜晚的羅馬已經有了寒意,“斗士”鷹隼般的眼睛可以輕而易舉地看見她們皮膚上因為寒冷而凸起的小疙瘩,即便如此,她們還是在不斷地扭動身體,用發顫的聲音招徠客人——有些客人甚至不是因為受到誘惑,而是可憐她們才被拉進娼院的。
“斗士”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表現的就像是一個老練而冷酷的嫖客,目光挑剔,神情輕蔑,這讓一些看到他年輕漂亮就想上前的娼婦不由得打消了之前的念頭。他在一家娼院前停下腳步的時候,她們甚至松了口氣,這里每天都有娼婦被虐待殺死,兇手們所要付出的也不過是一兩只金弗羅林、杜卡特(威尼斯金幣),她們想要錢,但性命無疑重要的多了。
從銀湖時就追隨著“斗士”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他,直到他和一個容貌艷麗,身材豐滿的娼婦一同出現在一個窗口前才稍微移開了那么一會。
倒在床榻上,被刺鼻的香料與香水味兒包圍的“斗士”忍不住皺了皺眉,他的鼻子都快被銀湖邊的新鮮空氣寵壞了,更別說,床榻上還有臭蟲和跳蚤在日以繼夜地狂歡,他在寶拉的白眼中無奈地脫掉了自己的衣服,將它們隨意地搭在可以從窗外看見的椅子上。娼婦寶拉走上前,搖擺著身體坐在他的膝蓋上,誰都想不到,他們會以這個曖昧的姿勢密談。
“我們在羅馬還有多少人?”“斗士”輕輕抓著寶拉的后頸,一邊低聲問道。
“二十人不到。”寶拉回答,一邊伸出嘴唇。
“太少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寶拉有意喊叫了兩聲,又放低了聲音:“羅德里格.博爾吉亞在西克斯圖斯四世去世之后,就曾經命令圣殿騎士巡查全城,等到選舉結束,他又以平息暴動的名義再一次清洗了整個羅馬,就連我也不得不將我的娼院搬到這兒,這里受到的影響不多,但情報的來源幾乎都被掐斷了。”
一只肥大的臭蟲跳到了“斗士”的脊背上,他伸出兩根手指,把它抓住,碾碎,順勢更換了一個姿勢:“你最近什么也不要做。”
“我被懷疑了?”寶拉不那么認為,羅馬城有七千個娼婦,她只是其中一個。
“最近有兩名多明我會的修士,向羅德里格敬獻了一本書,也許你聽說過——《女巫之槌》。”
寶拉睜大了眼睛,提高聲音罵了一句下流的粗話,她當然知道,這本書在沒有完本之前,就有數之不盡的娼婦因此受害,那些人不但免費且肆意地玩弄了她們,還奪走了她們用尊嚴和生命換來的錢財:“那么我們還要躲藏多久?”她在“斗士”的耳邊低喃。
“羅德里格.博爾吉亞已經同意了亨利.都鐸的請求。”
“都鐸小子?”寶拉思索了一下,她接待過這位所謂蘭開斯特最后一人的法國侍從,那是個滿身惡臭的家伙,但從他嘴里,她掏到了不少情報:“他意圖支持亨利.都鐸?這不像是博爾吉亞會做的事情。”
“博爾吉亞從來就是一個賭徒,”“斗士”冷漠地說道:“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而且圣殿騎士教團也需要錢。”
“在這方面這位顯然有著旁人無法企及的能力,”寶拉譏諷地說,然后她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大概什么時候開始?”
“暫時還不知道。”
“那就不要去打探了,”寶拉說:“我們只要緊盯亨利.都鐸就行了,他現在還在羅馬,等到他離開,就是圣殿騎士們出動的時候。”她憤怒地前后擺動了幾下,“可惜的是我們無法估算得出這場戰役會持續多久。”
“不會很久,我們的動作要快。”
寶拉的臉上浮現出奇特的笑容:“你覺得理查三世必敗?”
“對于平民,他是個好人,對于另一些人,他就只是個愚昧的暴君。”
娼院中的談話無人可知,在1485年的8月,亨利.都鐸在法國國王查理八世的資助下,從阿佛勒爾起航,船隊中有他的叔父、騎士,還有兩千名“法國雇傭兵”,他們在米爾貝登錄,只用了二十天就占領了近十座城市。8月22日,他和理查三世在博斯沃思決戰,在戰斗的緊要時刻,亨利.都鐸的繼父斯坦利勛爵與他的盟友諾森博蘭伯爵拒絕了理查三世的命令,旁觀不動,他的弟弟威廉.斯坦利爵士則率領了三千人倒戈一擊,理查三世頭戴王冠與敵人戰斗至死,他的王冠跌落樹叢,還是斯坦利勛爵把它找了回來,獻給了亨利.都鐸。
亨利.都鐸成為英國國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國庫,兩千名以“法國雇傭兵”名義參與到這場戰斗中的圣殿騎士與軍士們帶著近十萬枚金便士秘密凱旋而歸,這場成功的賭博讓羅德里格.博爾吉亞放下了心,憑借著這份功勞,他好不羞慚地連續給了自己的兒子凱撒三份尊榮的職務——甘地亞的教區長,阿爾巴與哈第瓦的教務長,以及卡塔赫納大教堂的司庫,當然,凱撒是無需親自前往這些地方履行職責的,這三份職務帶給了他不亞于喬.美第奇的收入。
還有的就是他的小女兒,博爾吉亞家族的瑰寶盧克萊西亞的第二次婚姻,與福利尼奧的圣康提家相似,她的第二位丈夫也是一個意大利貴族,五歲的女孩與十一歲的男孩同樣意味著這場婚約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被宣布無效,不過應該有的儀式還是要如常舉辦,還有盧克萊西亞的嫁妝。
朱利奧閉著眼睛嘆了口氣,“盧克萊西亞,你不是說最近不會再來找我了嗎?”
“但我馬上就要結婚了。”盧克萊西亞坐在窗臺上,用力拉著自己的睡袍,她的睡袍被窗臺下的玫瑰扯住了。朱利奧從床上跳了下來,幫著她一起毀了那件昂貴的絲袍。
“我就要結婚了,”盧克萊西亞小聲地重復道,將手掌向上打開:“你不想給我一份禮物嗎?”
朱利奧心情復雜地看著這個只有五歲的小姑娘,在數百年后,這個年齡的孩子最大的苦惱可能只是每天晚上必須刷牙或是沒能多得一塊蛋糕,盧克萊西亞卻已經連續兩次成為了一個妻子,雖然無需真正履行婚姻義務,但每次締結婚約,都意味著盧克萊西亞要在一個陌生的,對她充滿敵意與挑剔的地方度過一段時間,與其說是家族的一員,不如說是帶著嫁妝的人質。
“你想要什么?”朱利奧輕聲問。
盧克萊西亞突然停住了,她似乎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問題等著自己,她想要什么?寶石,珍珠還是金幣?“我想要…”我想要留在這里。
當盧克萊西亞發現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時候,她終于痛哭了起來,她不敢在乳母和侍女的面前哭,因為她怕父親知道后會對她失望,她是博爾吉亞家族的瑰寶,也同樣是博爾吉亞家族的武器,她的兄長們揮動刀劍,她則需要展露笑顏,但她真的不想離開銀宮,離開她的父親,母親,哥哥和…朋友。
她甚至不能和凱撒說,她知道凱撒愛她,但凱撒…
“請問…”
從窗外傳來的聲音讓朱利奧差點和盧克萊西亞從床上跳了起來,朱利奧警覺地握住了匕首,然后在窗臺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我打攪到你們了嗎?”“斗士”問道。
你能打攪到什么?朱利奧真想這樣反問回去,但這里有著一個真正的五歲小姑娘,他最后只能搖搖頭。但在看到對方正準備施施然地離開時,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
“等等,”他說:“我需要兩個剛煮好的雞蛋。”盧克萊西亞的眼睛都哭腫了。
“你餓了?”
“不,用來消腫。”
在朱利奧用絲帕包裹著雞蛋,給盧克萊西亞按揉眼睛周圍的時候,“斗士”一直興致盎然地看著:“這也是皮克羅米尼主教教你的?”
“不,”朱利奧說,“只是偶爾聽一個修士說過。”
“斗士”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不但幫朱利奧從廚房拿來了剛煮好的雞蛋,還幫他把盧克萊西亞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