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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米蓋爾.柯烈羅與盧克萊西亞

熊貓書庫    眾仆之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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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看到那個小匣子的時候,小美第奇忍不出吐了出來。

  皮克羅米尼主教并不驚訝,他可以發誓說,就連他的心中也不由得升騰了起了一陣仿佛來自地獄的怒火。作為一個曾經在羅馬服侍了教宗數十年的教士,他曾經見過無恥的人,見過淫賤的人,見過卑鄙的人,見過貪婪的人和狠毒的人,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可以將這些骯臟的特征糅合在一起的怪物——他打開了那個小匣子,然后就像是被炭火燙了一般的縮回手。

  匣子里面裝滿了各種珍貴的小玩意兒,從黃金的腰帶扣,到金耳環,再到鑲嵌了寶石的圣物盒,又或是六芒星與()符號的掛墜和十八枚金幣編綴而成的項鏈,這些都有著鮮明的猶太特征,很顯然,這個匣子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那個跪在刑場上,看著自己女兒被燒死的猶太人,里面存放的可能是他一生的積蓄。

  作為一個15世紀的被披肩者(僅有主教可被披肩),皮克羅米尼主教當然不會去憐憫一個猶太人。在新約馬太福音中,猶太人就說:“讓這個人(即耶穌)的血濺在我們和我們孩子的頭上”——教會的創始人圣保羅更是明確地將耶穌的死歸罪于猶太人,他說:“猶太人弒主耶穌,還百般迫害我們,他們對上帝多么不敬,對人類多么敵視!他們甚至阻止我們向富有的人傳教。他們一向作惡,現在終於惡貫滿盈了。上帝的怒火已經降臨在他們頭上。”圣約翰的指責更加直截了當:“你們(猶太人)是魔鬼的子嗣,因而你們繼承了他的欲望。”在當時的主教,教士與修士的眼中,猶太人是惡孽的根源,是罪人的始祖,一個猶太女孩被指為女巫,他們覺得順理成章,一個猶太商人被奪去所有財產,他們覺得他也是罪有應得,但作為他們之中的古怪家伙,皮克羅米尼主教更厭惡那些說出“魔鬼的金子也是金子。”的卑劣之徒,不幸的克雷默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并不覺得,將他從刑場上受賄而得的匣子直接作為禮物奉獻到主教面前有什么不對的,即使這只匣子來自于一個猶太人,也許只是因為這只輝煌的小匣子如同科隆的三王圣物箱那樣鑲嵌著寶石與琺瑯,他就可以對種種邪惡的兆頭視而不見,并且一廂情愿地認為皮克羅米尼主教也是如此。

  “竟然已經腐爛到了這個程度嗎?”皮克羅米尼主教喃喃道,他用溫暖的手掌撫摸著朱利奧的脊背,親自端著杯子讓他漱口,吩咐服侍他們的修士送蜂蜜水來。

  跟著蜂蜜水一起到來的,還有一位拜訪者,他由嗅覺靈敏的克雷默修士陪伴著,穿戴著修士們身上常見的黑色兜帽斗篷,他一見到皮克羅米尼主教,就深深地鞠躬,等到他報出主人的名字,主教就知道克雷默為何會如此殷勤了——來人自稱米蓋爾.柯烈羅,這個姓氏在瓦倫西亞的鄉村里非常常見,但事實上,這個就像是被魔鬼切開了一半面孔的男人正是現任教廷副相羅德里格.博爾吉亞姐姐的私生子,據說他在十六歲的時候就孤身一人對抗過數倍于己的強盜,在強盜第二次侵入村莊的時候,他們的頭目被米蓋爾抓住,吊死在村口的大樹上。

  一年多前,隨著教宗西克斯圖斯四世的病老,衰弱,博爾吉亞與洛韋雷的爭斗愈發白熱化,他們的敵人也隨之蠢蠢欲動,在一些刺客竟然侵入了博爾吉亞的“銀宮”,他的私人官邸,幾乎直接威脅到他本人與子女的生命之后,他就將幾個兒女分別送了出去,并且召喚來他的私生子外甥保衛他的安全——這次他將米蓋爾派遣出來,簡直可以說拿出了最大的誠意,他們在房間里談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不過打開房門的時候,皮克羅米尼主教就多了一個學生。

  瓦倫西亞神父很快被帶到主教面前,他深刻地懺悔了一番,也承認自己受到了教訓,已經從愚蠢的行為中醒悟了過來,發誓要永遠忠誠于自己的導師。

  皮克羅米尼主教態度冷漠,不過無論是年少的凱撒,還是博爾吉亞樞機主教的私生子外甥,都不會因此惱怒,為什么要惱怒呢?只要皮克羅米尼主教承認凱撒.博爾吉亞是他的學生,皮克羅米尼與博爾吉亞的盟約就是有效的。

  “盧克萊西亞呢?”一離開主教的房間,凱撒就急切的問道,他畢竟還是一個八歲的少年,自從父親為了避免遭受威脅,而將他們分開送走之后,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看見過自己的妹妹了。

  “她在玫瑰園里等您,”米蓋爾說:“放心,她的乳母和侍女都陪伴著她呢。”

  “這里有什么安靜的地方嗎?”朱利奧問道,晚禱結束之后,兩三個小時之后才是睡前禱,這段時間往往會被修士們用來做些自己的消遣,只是普通的修士們用不起蠟燭,在不夠明亮的地方閱讀或是抄寫,做手工活兒,都是眼睛的摧殘,所以他們時常聚攏在廚房,磨坊、菜園或是一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說些類似于“將鳥兒喂飽”“釘上幾百下釘子的”的猥瑣笑話。

  金匠修士知道他的小主人正是需要一個不會被打擾又不會打擾到其他人的地方,他想了想,說道:“玫瑰園如何?”在福利尼奧的大教堂里,有一個進深與長度不過兩三百步的小庭院,庭院中遍植玫瑰,是神父與院長用以思考的地方,普通的修士如果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絕對不會走到那里去的。朱利奧如果只是一個修士,那么也不能,但他還有著一個美第奇的姓氏。

  小美第奇離開房間的時候,走廊上還殘留著赤色的光線,等他穿過長廊,去到教堂的另一邊時,就連著最后一點光線也不見了,黑色的建筑在暗藍色的背景前彷如地獄中的魔鬼,而朱利奧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只如同燃盡的火柴梗一般彎曲發黑的骸骨——他曾經以為這只是一種形容。他知道這是一個外表華美,內在罪惡,洋溢著腐臭氣息的時代。公爵統率著軍隊,家族豢養著刺客,饑餓的平民游蕩在街道上,時而化身乞丐,時而化身盜賊,他見過鮮血,見過內臟,見過懸掛在絞架上的尸體與飛落在它們肩頭的烏鴉,甚至于他就誕生在死亡之中——在他降生之前,他的父親朱利阿諾.德.美第奇在教堂里被仇敵殘忍的虐殺,而他的母親因難產而死。

  但今天,一個人死了,她的罪名是年輕,是美麗,是富有,是因為她有個猶太人的父親,她的父親拿出了所有的財產,也只能保證她在死去之前少受一點苦楚,她甚至無法在墓穴中安息——被火化,投入河流,在數百年后只能說是最后歸宿的選擇之一,但在15世紀,這意味著死者不但不能上天堂,還會淪落到地獄中忍受無窮無盡的折磨。

  這讓朱利奧第一次感覺到近似于碾壓一般的窒息,在看到那只眼熟的小匣子后,他終于徹底地爆發了。幸而皮克羅米尼主教并沒有因此責怪或是深究,也許他也認為一個孩子能夠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人類的殘忍與冷酷也是需要培養的,第一次觀看火刑的孩子,哭泣,叫嚷,逃跑或是嘔吐都是非常正常的。

  黑暗與微冷的風反而讓朱利奧沸騰的思想平靜了下來,他在一道拱門前停留,拱門上的薔薇花枝如同貴婦人的花邊那樣垂落在他的身側,月光照亮了拱門內的庭院,一尊灰色石頭雕像矗立在的中心位置,雕像的造型是一個身著羅馬托加的男人,一只手臂托著已經不存在的頭顱,另一只肌肉隆起的手臂向前伸出,端著酒杯,清澈的水就從酒杯中溢出,流入下方的溢水盆,雕像的基座上還能看到清晰的葡萄藤紋樣,朱利奧猜測這座雕像曾經是羅馬人的酒神巴克斯,這里變成教堂和修道院后,異神的雕像當然不能夠繼續矗立在這里,但修士們又不想破壞連接著給水管道的雕像,所以只好將雕像的頭顱鑿去算數。

  在這座雕像的周圍,是如同絲絨一般的矮小草木與灌木,以及平整的石板小徑,還有巨大的石盆,石盆里種植著粉色、白色與紅色的玫瑰花。在只有月光與星光的夜間,即便是玫瑰也失去了白晝時分的艷麗,不過這一點反而凸顯了它們的馥郁氣息,玫瑰的氣息悠長,清澈而又甘甜,有著女貞葉揉碎之后的潔凈,又有著新鮮的蘋果在切開之后的芳香,或許正是如此,它才會成為圣母瑪利亞的象征,又說耶穌的血從十字架上流下來,滲入玫瑰的根系,才有了紅玫瑰。

  而就在朱利奧轉過一個足以裝下三個他的大石盆,與石盆中正值盛期的玫瑰時,一大捧玫瑰花瓣突然被摔在了他的臉上,他聽見喜悅而又響亮的笑聲,然后一個溫暖而有沉重的小身體猛地撲向了他,把他推到在地上,埋在一蓬開得熱熱鬧鬧的紫花苜蓿里。

  緊接著,有好幾雙手拂去了他臉上的花瓣,而后一個女人高叫道:“天哪,盧克萊西亞,他不是凱撒,他不是你哥哥!”

  朱利奧忍耐著肩膀的疼痛將自己支起來了一點,他可以感覺到那雙小手臂還緊緊地抱著他。

  他看向懷中的罪魁禍首,一個可能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有著卷曲的,顏色較為淺淡的金發,在月光下,如同流動的泉水,她的眼睛即便在如此黯淡的地方仍然如同祖母綠一般熠熠生輝,她的面頰起初如同白玫瑰花瓣的嬌嫩,但很快地,它們就呈現出了粉玫瑰,紅玫瑰的顏色——可憐的小姑娘,她總算是明白過來了,她的惡作劇與擁抱都弄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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