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足有上百名僧人,皆盤腿坐于鋪墊之上,邊閉目誦經,邊敲打手中木魚。
上百道誦經聲與木魚敲擊聲混在一起,透著別樣的沉厚與禪意,壓得四下百姓們的議論聲都低至不可聞。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被圍在最中間的那位僧人的身上。
僧人垂目誦經,白色僧衣在昏暗的四下尤為醒目,仿佛縈繞著一層淡淡的光芒,遠遠望去,竟讓人覺得仿若神祗降世,卻又與俗世隔絕,令人只可遠觀,而無法企及。
“瞧啊,那就是大國師,果然是神仙般的人物…”
“大國師本就是西天佛子轉世…自然不是尋常人能夠相提并論的。”
“大國師心系于民,這是擔心咱們被厲鬼滋擾,特地前來渡化…”
“是啊,如此一來,那些可憐的女子魂魄被超渡,也能得以重新投胎做人了…大國師著實是菩薩心腸,功德無量啊。”
四下議論聲不斷,多數皆是語氣敬重的稱贊。
而此時,忽然有一道不和諧的聲音打破了這種局面。
“不要念!不許再念了!”
一名身穿粗布衣裙的婦人疾步沖了過來,語氣里俱是哭意和悲痛:“國師,師傅們…求求你們別念了!”
“這是哪里來的瘋子…”
“好大的膽子,竟然膽敢沖撞大國師…”
人群中躁動起來,甚至有人悄悄說起了先前醉漢因當街沖撞大國師而遭了“天罰”的事例。
一名男人跟過來抓住了婦人的手臂,紅著眼睛呵斥道:“你別發瘋了!”
“我哪里是發瘋!你松開我!”
婦人看向河道,大聲哭喊道:“我可憐的女兒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她還未能得見兇手伏法,如何能夠安心被超渡啊!”
此話一出,立即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陣唏噓感慨。
原來是死者的母親。
這個時辰,想來是剛從衙門認尸回來吧?
那些尸骨,能被認出來的只怕寥寥無幾了。
有心軟的婦人們見狀不由都抹起了眼淚。
這種感覺只有為人母才能夠感同身受,而再看那名死死拉著妻子的男人,卻仍舊保持著冷靜和理智。
那婦人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掙脫了男人,忽地又跑上前幾步,沖進了僧人當中,卻是沖著繼曉重重地跪了下去,磕頭求道——
“大國師,小婦人知道您神通廣大,故此想求求您幫幫我那可憐的孩子找出真兇…讓她在九泉之下能得以瞑目啊!”
婦人不斷地磕頭,染了滿臉污泥。
男人見狀,儼然如失去了力氣一般,也不忍再攔,到底隨著妻子一同跪了下去。
繼曉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幽黑難見眼白的眼睛,讓那對夫妻神色一滯,在心底莫名生出幾分寒意來。
四下的議論聲更甚。
“嘖,異想天開——俗話都說,隔行如隔山呢…”
“即便大國師能夠推算得出來,又豈能輕易泄露天機?那可是折損修為的…”
“就是,若事事都要國師來斷定,還要衙門做什么?”
“國師身懷的可是拯救蒼生的大本領…”
不少百姓你一句我一句,一副通曉一切的模樣。
繼曉開了口。
“阿彌陀佛,今日貧僧在此,與二位相見,許是天意如此。”
他的聲音渾厚響徹,令四下不覺間都安靜了下來。
夫妻二人未能聽懂,可一時都不敢再開口多說多問。
不知為何,他們面對這樣的大國師,只覺得畏懼之極,婦人甚至生出了些許后悔之意。
可大國師接下來的話,卻是格外慈悲,足以令他們感激涕零。
“貧僧本不該逾越六道,可今日既先有冤魂指引貧僧來此,想來冥冥之中,自有深意在。即如此,貧僧愿盡力一試——若能平息這許多執念與戾氣,也算是功德一件。”
夫妻二人反應過來之后,連連磕頭道謝。
“多謝國師!”
“國師大恩大德,小婦人必然銘記在心!”
四下經過短暫的寂靜之后,更是爆發出了一陣附和的叫好聲。
不少人眼神中都閃爍著興奮與期待。
國師竟遠遠比他們想象中的道行更深,如此看來,后日求雨之事,必然能成了!
寧家莊子上的那位管事仆人卻緊張無比。
超渡就好好超他的渡便是,怎忽然又要如此多管閑事!
指出真兇?
他有那個本領嗎?
老爺說了,這就是個招搖撞騙的方士而已,不過是仗著皇上的寵信,才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和虛名,根本沒有什么真本領。
不斷自我說服著的仆人,卻很快變得膽戰心驚。
他眼睜睜地看著繼曉帶一眾僧人來至河邊。
繼曉揚手,便有點點明黃火光現出,那些火星無聲落入已被引干了河水、如今只剩下淤泥的河段之中。
不必怕,街頭上還有人張口就能吐出一團火來的方士呢,沒什么稀奇的…
可不知如何,這樣的動作由繼曉做出來,他還是覺得不同尋常。
興許是心虛的緣故,也興許是此處人多陣勢太大的緣故…
仆人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袖。
下一刻,卻陡然睜大了眼睛。
那些落入河中的火星,竟如同是有了生命一般,不停地跳動著的同時,快速衍生出新的火星來,很快,便流動著蔓延了整段河段!
四下驚呼聲不斷,人人臉上皆寫滿了不可置信。
僧人們誦經的聲音越來越快,在場無人能夠聽得懂,卻都忍不住屏息以待,緊張萬分。
沒有人留意到,人群中有一名身形微胖的和尚正搖頭嘆氣。
哎,他這師弟…如今干起這蠱惑世人的勾當來,當真是越發得心應手了。
且他前些日子已卜出,師弟有逆天篡改命數之嫌。
和尚不愿多看,轉身消失在了人流當中。
“變紅了…像是血!”
有人驚呼著道。
“河中原本哪兒來的血?”
“定是那些枉死的女子…”
“冤魂顯靈了!”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河中的猩紅不斷流動,錯綜交織間,漸漸組成了一道道血痕。
隨著不斷清晰,那些血痕織就了一個極熾目的大字…
“寧…是寧字!”
有識字的人聲音激動顫抖地大喊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