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眉壽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卻是看著張義齡問:“開元寺禪房起火之時,二哥跟二姐在何處?”
那日大伯母也帶著一雙兒女去了,小孩子都由丫鬟照看著在禪房玩耍歇息。
“二姐睡熟了!”張義齡張口就答,臉色卻有些異樣。
張眉壽見狀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又問:“那二哥你呢?”
小孩子再如何,也只是小孩子,若是說謊,哪怕他自認為掩飾得再好,身為大人卻幾乎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我…當然也睡了啊。”張義齡根本想不到張眉壽會問這個,當下立即岔開話題:“鄧大哥讓你下來,你沒聽見么?阿蜜姐姐都快要被你壓死了!”
鄧譽在一旁臉色十分不好看。
他沒聽懂什么開元寺什么起火,但很明顯,張眉壽根本沒有將他的話放在眼里,仿佛他整個人的存在對她而言就是一個大寫的“無聊”,根本不足以耽擱她談‘正事’。
“阿蜜,告訴二公子,你是不是快被我壓死了?”張眉壽順著張義齡的話問。
阿蜜當然否認。
“二公子,三姑娘腿腳不便,奴婢只是盡本分而已,姑娘輕地很,一點兒也不沉。”
張義齡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張眉壽便道:“二哥聽到了嗎?阿蜜嫌你多管閑事呢。”
阿蜜臉色一白,卻無法開口。
她哪里是這個意思…
怎么覺得三姑娘言語間總在將麻煩都丟給她?
“走吧。”張眉壽適時地道。
待她走得遠了些,鄧譽才壓著不悅,問張義齡:“她的腿怎么了?”
“好好的!”張義齡邊走邊說道:“成日喊著腿痛,可讓大夫來看過了,什么毛病都沒有,分明是裝得。”
鄧譽聞言皺眉。
“真是矯揉做作。”
二人來到了大房,張眉妍早等在了那里。
剛過九歲的女孩子,臉上仍有些圓潤,但身條已經開始變得細長,逐漸有了少女的曼妙感。
她穿著淺水紅對襟雙織輕紗裳,下面一條水波裙,端得是嬌美恬靜。
“譽哥哥。”她輕笑著迎上來,將手中的一方錦盒遞向鄧譽:“給——上回你看中的那方歙硯,我跟父親討來了。”
“我當時只是順口一提…怎好奪人所愛?”鄧譽連忙推拒,內心卻十分觸動張眉妍竟將他的話如此放在心上。
如此對比之下,張眉壽方才的表現簡直無禮極了。
“這有什么關系?父親說了,譽哥哥好學進取,這硯臺送給你,他半點不心疼。”張眉妍又將錦盒遞近了些,直觸到了鄧譽身前。
張義齡也在一旁游說道:“是啊,鄧大哥就收下吧,二姐昨日求了父親許久呢!”
張眉妍低下頭,有些害羞地抿了唇。
鄧譽見狀,終究收了下來。
他身旁跟著的小廝范九卻暗暗嘖舌。
什么呀,這姐弟倆一唱一和的,姐姐說父親送的半點不心疼,可見是十分爽快的,既是如此,那弟弟口中的求了許久又是怎么回事?
這不是自相矛盾嘛。
他眼瞅著這張家二姑娘小小年紀就有些婊里婊氣的,怎么偏偏少爺還尤其欣賞呢?
少爺方才說得矯揉做作,根本就是她本人嘛!
還好府里的姨娘們天天唱大戲,讓他得以見多識廣。
張二小姐的這些小伎倆在他這兒根本就是毛毛雨而已,呵呵,嫩,太嫩了。
現在的官家子女,心里頭擺著的想法是一道又一道,可不能拿他們當普通孩子看,誰知道算計什么呢?
他得找個機會提醒少爺一下才行。
“二姐,方才我們碰見三妹了。”張義齡忽然道。
張眉妍關切地問:“三妹精神可好些?我正想著晚間去看看她呢。”
“她精神好著呢,只是不愿走路。”張義齡撇著嘴道:“她院子里的丫鬟可真可憐,走哪兒背哪兒。說出去,都丟咱們張家書香世家的臉面。”
“這也不能怪三妹,她腿腳不舒服,自然比往日更嬌氣一些。”張眉妍柔聲說道:“說來也真怪,好好地一個人,去了一趟開元寺,竟忽然走不成路了…”
張義齡余光瞥了一眼鄧譽,見他聽得專心,就小聲接話道:“我覺得她肯定是裝得…不想出門去私塾念書,她往常也貫愛裝病的。要不然就是她做了壞事,開元寺里的佛祖菩薩看不過眼,才施了法術懲戒她!”
總而言之,不管哪一種可能,都是張眉壽的不是。
“二弟,你亂說什么!”張眉妍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嗔怪道。
鄧譽的眉頭越皺越緊。
“我還有事,就先回去了。”
他不想再聽了。
張眉壽跟他有婚約,每次別人談論起她的不是,他連帶著也感覺面上無光,丟人極了。
他必須回去找父親談談…他根本不想娶張眉壽!
張眉壽來到宋氏的海棠居時,丫鬟婆子都守在外面,氣氛低沉。
“三姑娘怎么來了?”趙姑姑迎上來,與她悄聲說道:“二太太這會子正煩著呢,不愿見人,您聽話,快回去吧。”
張眉壽看向里間。
“我陪陪母親。”她輕聲說。
趙姑姑有些訝異平時躲都躲不及的姑娘這回是怎么了?
但勸也勸了,她作為下人沒有阻攔的權力。
而且這是做女兒的一番孝心。
她將張眉壽自阿蜜背上接過來,親自將人抱了進去。
被人這么抱在懷中,張眉壽有些不自在,可轉念間想到母親去世后,趙姑姑一直盡力護著她的種種過往,她心下稍軟,便沒了排斥的心思。
宋氏倚在軟榻里,單手拄著太陽穴,出氣聲尤為地重,顯然很焦躁。
“太太,姑娘來看您了。”趙姑姑輕聲說道。
宋氏睜開眼睛,眼中的紅血絲顯得她疲憊又尖銳。
她看著張眉壽,沒有說話。
趙姑姑將張眉壽放到軟榻邊坐好。
“母親,您別不開心。”小孩子的聲音軟糯糯的,還帶著些這個年紀不易有的心疼。
宋氏聞言一怔。
這是她第一次從長女口中聽到這樣懂事暖心的話。
蓁蓁以往要么是懼怕地看著她,要么是哭鬧著說“討厭母親”…她知道這是她咎由自取,可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她的心也被戳得流血不止。
她并非那等鐵石心腸的人,以往她心情不好時斥責孩子,是因不想在孩子面前失態,可有了第一回,第二回…孩子漸漸地跟她不親近了,她心中懊悔,卻正因懊悔,倍感焦慮,如此之下,越發怎么做都不是,待脾氣上來的時候,常常更是控制不了。
慢慢地,一切都成了無法扭轉的死循環。
看著面前嬌俏的女兒,巴掌大小的臉上竟全是關心,宋氏的眼淚一下子就淌了下來。
張眉壽拿帕子給她擦眼淚,又傾身抱住她的脖子,貼在她身上。
“母親哭吧,蓁蓁不怕,也不走。”
她幼時不懂母親心中的節,也不懂有的人哭著訓斥所有的人離開,實則心里想的卻是能有人陪著。
親人的陪伴,是一劑良藥。
焦慮與難過,需要正確的宣泄。
宋氏抱著女兒哭了許久,一旁的趙姑姑也紅了眼睛。
張眉壽知道自己現在能做的事情有限,真正出言開導,母親也未必能聽得進去。
所以,她必須說些事情來轉移母親的注意力,狠狠地刺激一下母親這個只裝著情情愛愛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