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坂懸樓,六街七宅,如梯臺逆升。故六條繞行九坂的環街,皆取“臺”名。自上而下:仙臺里、天臺里、瓊臺里、瑤臺里、鸞臺里、露臺里。
露臺近地,故取露水之名。鸞臺多鳥雀,因而名之。“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摘《楚辭·離騷》之句,為臺名。諸如此類,皆有出處。
六街之間,辟有上下坡道。稱“坂道”,用于進出二崤城,直通九坂塢。前后各一,計十八坂道。
坂道,類御道。與之相接,稱里道。換言之,坂上六條環街,皆屬里道。
物料齊備,機關就位。薊匠營城,月起千樓。便是洛陽百姓,亦見慣不怪。
函園借洛陽水運之便,座座高樓拔地起,速度驚人。
園中通行《薊法》。薊王寬法嚴律,恥于蓄奴;口說無憑,劵書為證,從不白用人。種種利好,天下皆知。
更加不可,隱匿人口。
八月案比,登記造冊。函園有民一萬三千戶。計三十余萬眾。
九坂懸樓,六街七宅,三千大戶,家仆婢女,優伶舞姬,皆算在內。戶均百口,實屬平常。
如此算來,洛陽百姓已有三成入園安居。足見民心向背。
車過露臺里,便落平地。街衢縱橫,交錯閭里。列肆坊間,車水馬龍;摩肩接踵,鮮活人聲。衣食住行,與薊王都,別無不同。八方來客,四海鄉音,皆稱薊人。薊國名產,隨處可見。薊國署寺機構,如將作寺、四方寺、學壇、女校,亦設分支。以函園為軸心,輻射整個京畿,將薊國一切便利先進,自上而下,放之四海而皆準。便是函園存在的重要意義。
車入遺芳里道。便有一眾小黃門,飛奔引路。
別館大開中門。前車開道,護王駕入院。
曲廊下所立之人,正是面色蒼白,薄唇如血,長袍似墨,身飄如霧,垂垂將死的,大長秋兼尚書令曹節。
“老奴拜見王上。”曹節領院中黃門,跪地行大禮。
“老大人速速請起。”劉備和顏悅色:“往后無需行大禮。”
“老奴遵命。”曹節領命起身,卑躬相邀:“堂內已備薄酒,請王上赴宴。”
“如此,孤與老大人同往。”劉備亦伸手相請。
二人一前一后,穿曲廊,過前庭。拾階而上,步入中堂。
恭請劉備居主位,曹節陪坐側席。史渙奉上禮單,由心腹小黃門,轉呈曹節。
老眼神光乍現。薊王禮單,何必多言。
“王上厚愛,老奴愧領。”曹節亦不推遲,再拜入袖。
“區區薄禮,不成敬意。”劉備云淡風輕:“老大人,身體安康否。”
“一息尚存,仍可一用。”曹節諂笑。
“常聞盛年而殂,老之將死。”劉備嘆道:“能人活到老,著實不易。”
薊王有感而發。大將軍何進與大長秋曹節,二人正是言中所指。
曹節稍作思量,便已醒悟:“進退之間,取舍有道。不敢欺瞞王上。老奴亦是身染重癥,人之將死,方才頓悟。張常侍,
亦如老奴這般。若非大將軍逼迫太甚,黃門與外戚,或可轉圜。朝政時局,亦不會淪落至此。”
“老大人言之有理。”薊王當年披喪送親,險屠大將軍滿門。事后急流勇退,辟禍就國。試想,千里國土,千萬國民,麾下猛將如云,謀臣如雨。十萬精兵拱衛,自當穩如泰山。今八關鐵壁,陵城高絕。三足踆烏,移動塢堡。想走便走,想留便留。進退隨心,何其快哉。
見時機已到,曹節目視簾后。
便有一宮裝麗人,娉婷裊娜,捧盤而出。
明媚華室,香風先至。螓首蛾眉,玉色琉璃:“安素拜見王上。”
聞香視之,人間絕色。
劉備異樣忽生。雖是初見,為何似曾相識。
曹節偷看薊王神色。見無半分貪戀,終是安心:“乃老奴義女,化名安絜,行走二宮。”
此時此刻,薊王終于尋到出處:“可是‘竹書’所錄之女(注①)。”
話說,為找尋家中七位小姐姐的出處,劉備輾轉從秦太倉處,獲得竹書記錄。不料眾人皆能對應,唯有排行第五的黛兒姐例外。黛兒姐峨眉似黛,青絲如墨。乃七姐妹中唯一漢家女。竹筒中,這位‘安’姓安息國女子,無論發色、五官、體征,皆與黛兒姐有大出入。
正因出入極大,故記憶尤深。今猛一見此女,便覺似曾相識。
“正是小女。”曹節嘆道:“彼時若知遼東田韶,乃為王上所求。老奴何必多此一舉。”
“果然是老大人,暗中調換。”劉備渙然冰釋。所有關于七位小姐姐的前后諸情,今已盡知。
“如王上所知,七女乃是前竇大將軍,為先帝所養。豈料七女尚未成人,竇大將軍已兵敗梟首。后遇遼東豪商田韶,入京求取異國婢女。老奴便做主,將七女轉授(售)。又不忍養女離京,于是以秦太倉之女,暗行調換。”
一切皆如劉備所料:“老大人用心良苦。孤亦為人父,自能體會。”
曹節言道:“老奴平生,樹敵無數。恐身后之事,不能保全。故請王上駕臨寒舍,斗膽求為養女庇護。”
劉備言道:“此事易耳。然,老大人可否實言相告。”
聞此言,曹節亦不意外:“王上欲知何事?”
劉備看向曹節義女安素:“素公子,究竟是何出身。”
曹節一聲長吁:“王上既問,老奴不敢不答。此女乃桓帝與安息公主之后。”
“可是與酒家安氏之女。”劉備又問。
“正是。”曹節嘆道:“安息舊俗,兄當配妹。安世高為王子時,安氏便是王妃。后安世高,身入佛門,安氏不離不棄,同來大漢。對外只以兄妹相稱。實則夫妻耳。后桓帝與安世高相交莫逆。安氏常側伴左右。日久生情,誕下一女。為掩人耳目,只說是安世高之女。桓帝后為安氏,建胡姬酒肆,下掘密道,直通云臺…往來相會。”
劉備目光所及。安素看似無動于衷,卻心生巨浪,似也初聞。
“趙常侍冠上‘附蟬’,曾無故遺落在永巷令徐奉尸身。此事,何人所為?”不料薊王竟有此問。
曹節齜牙一笑:“正是小女暗中出手(注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