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十一月二十日。
楊河隨鄧巡檢,還有知縣高岐鳳幕僚師爺田安往睢寧城而去。
他們從巡檢司碼頭坐船,渡過黃河,然后又從南岸碼頭小道到辛安鋪,走上到睢寧城的官道。
這天天氣又變了,天陰沉沉的,呼嘯的寒風讓人感覺韁繩都抓不穩,騎在馬上,似乎要被凍僵了。
楊河原來的坐騎死去,不過莊中馬匹還是多的,死了一匹,還有二十二匹,他仍選了一匹棗紅色的戰馬。
此時他騎在馬上,醬紫色的軟腳幞頭,戴著暖耳,披著黑色的貂裘斗篷,結著玉石卡簧鞓帶,還有他踏在馬鐙上的精制皮靴,全牛皮手工縫制,三層靴底釘著足釘。
這都是王瓊娥所送禮物,楊河原來斗篷破了,縫補有失氣質,正好送來一大堆衣裳,就穿上了。
眼下世道不太平,他斬馬刀與開元弓自然要隨身攜帶,還有燧發手銃,也是插在身腰右側的槍套上。
戰馬上又有馬刀,馬弓與皮盾等裝備。
楊大臣、陳仇敖、胡就業、曾有遇、張松濤五人也是策馬跟著,個個冬氈斗篷,別著腰刀,楊大臣與胡就業還帶著雙插。
早前楊河去邳州沒帶楊大臣去,他就吵吵嚷嚷,此次前往睢寧,說什么也要跟著去。
楊河想想,也就帶上他了。
現在莊內已經安全,有了穩定的大后方,弟弟妹妹不用時時看顧,在莊中跟著嚴德政他們讀書便可。
還有齊友信,趙中舉,孫招弟等人都是忠心耿耿,各軍官隊頭也沒有異心,現在出門,確實比以前放心多了。
楊河與田安并轡而行,鄧巡檢側后些,也不時說著什么。
昨日田安到新安莊后,大吃一驚,早聽說北岸那片是窮山惡水,匪賊遍地之處,沒想到自己一看,竟直有太平桃源之感。
又看新安莊垛墻上掛滿人頭,整面南墻都要掛滿了,皆是焦山匪賊頭顱。
看來在睢寧傳遍的焦山匪徒覆滅之事不假,他本來對鄧巡檢極力夸言之事半信半疑,此時容不得不信。
又進莊后,見數百男丁正在操練,雖很多人衣衫襤褸,但亦是一色青壯,沒有一個老弱。
鄧巡檢言北岸十二莊成立剿匪總辦,公推楊相公為首,又編練五百鄉勇保安地方,果然如此。
這些人操練出來后,想必剿匪守城沒問題。
又見莊內干干凈凈,男女老少都頗有精氣神,大開眼界同時也感覺莊主楊河頗不簡單。
待見了楊河,他更是驚訝,這個年輕的秀才氣質深沉,胸有珠璣,更兼懂得兵事,讓田安忍不住猜測他的身世來歷。
昨日楊河也熱情款待了師爺一行,他當然不會帶他吃食堂,而是在宅院內備下一桌酒菜,招待得田安頗為滿意。
他也隱隱透落此行口風,言縣尊招見楊相公,可能有意授其睢寧練總之位。
當時楊河沉吟不語,田安也是矜持的喝茶,心中卻暗暗心急,擔心眼前這年輕的秀才推脫。
大明眼下局勢,地方官員興辦團練沒有能力,以豪強帶莊丁任之,又個個推三阻四。
很多人都看明白,亂世來了。
話說小亂避于城,大亂避于鄉,亂世關頭,居于縣城,頭上安個官職不見得就是好事。
君不見流寇興起后,各地方總是縣城、州城遭殃,很多鄉野間堅固的寨子反而可保平安,所以睢寧各地方豪強們,對睢寧練總之位都唯恐避之不及。
更兼傅宗龍兵敗,流寇洶洶,原本對編練鄉勇之事不以為然的知縣高岐鳳也心驚憂急起來,他想來想去,就想到才到縣境不久的新豪強楊河。
此人沒那么復雜,又大敗匪賊,更是秀才,確實是個非常適合的人選。
田安本來擔心白跑一趟,好在第二日楊河就答應他到縣城拜見縣尊。
想起此行可以完成縣尊囑托,田安頗為高興,他身為知縣身邊心腹,本來有些矜持傲慢,然此時神情轉變,已是親熱不少。
他們往縣城而去,到辛安鋪后,他們往東而行,走十里到儀陳鋪,然后轉向東南,經過幾個鋪遞到睢寧城。
一路過去,景象蕭條,沿路都是平原,河叉湖蕩隨處可見,到處的蘆葦蕩子,還有不時看到的葦屋,但人煙,卻是很少很少。
如當時楊河逃難所經過的宿州境,這邊廢棄村寨也是一個接一個,平原上的居民,都紛紛往山地中搬遷。
路上行人更是少見,偶爾幾個衣衫襤褸的鄉民在官道上走著,看到楊河一行人,都是忙不迭的避讓,神情中有麻木,也有無奈。
河蕩地多,鹽堿地亦多,經常看到白茫茫的荒野,有若白雪覆蓋,凄涼非常,與去邳州所見根本不同。
睢寧地界,重度鹽堿地極多,這些地面,談不上什么耕種,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收集硝土有著極為充沛的資源。
天寒地凍,野外行走實是苦楚,眾人有時會在途中鋪遞歇息一會,有時路上也會遇到遞送公文的鋪兵。
他們帶著夾板與攀鈴,腰纏革帶,持著紅纓槍,挾著雨衣,在官道上飛奔,遠遠的,就聽到懸鈴的聲音,所謂鳴鈴走遞,便是如此。
寒冬天氣遞送公文頗為辛苦,看他們除了青壯外,還有老弱參差,其實明時對鋪兵的年齡與身體要求很高的,“須要少壯”,有缺額有司提調官必須隨時僉點補替,顯然這些條例都荒廢了。
看到這些鋪兵前來,楊河避到了官道旁,所謂“聞鈴避諸旁,夜亦以驚虎狼也”,但田師爺與鄧巡檢都是大搖大擺策馬路中,見到鋪兵前來,甚至喝斥他們幾句,這些鋪兵也只是唯唯諾諾。
楊河搖頭,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以后這些鋪遞,全部要掌控手中,這就是一個個要點哨卡。
掌控了鋪遞,就掌控了官道。
到了小鋪,這方位于睢河邊,過了河,就離縣城不遠。
這邊的河流比當日楊河所見淤積更為嚴重,根本不能行船,河兩岸,更是泥沙葦蕩處處。
黃河多次決口,洪水都沖入睢河中,這條河水已經不成樣子。
睢河上有一道浮橋,走到橋口時,人流會多一些,有時還看到流民,個個面帶凄苦,在寒風中,只是哆嗦顫抖。
看到他們,楊河就想起當時自己凄慘逃難的情形。
自己有一個家了,他們的家在何處?
眾人過了河,再走幾里就看到縣城了。
崇禎二年秋,黃河在辛安口決溢,洪水洶涌,沖沒縣城城墻,內中屋舍更是蕩然無存,直至崇禎十一年,知縣高岐鳳再次重建睢寧縣城,就是眼前這個城池了。
目前只是一個土城,周三四里,沒有包磚。
不過為了防水,城池外面筑有一道圩墻,包住了整個縣城,等于睢寧城有兩道城墻,都是土墻。
四面圩墻上各有幾道圩門,眾人從北面入城,楊河印象就是雜亂,泥土路坑坑洼洼,不時可看到一處水坑蕩子,一些葦屋就東一處西一處的聚集。
不過圩墻內倒也不時看到一些商鋪與面攤,增加了一些生氣。
入了圩墻后,田師爺帶楊河等人從北面的“拱辰門”進城,上面有著“北門鎖鑰”的樓匾。
守門的也是壯班民壯,個個懶洋洋的縮手跺腳,守睢寧城比守邳州城油水還差,這些民壯個個都提不起精神。
只見到田師爺時,點頭哈腰的問安,又將好奇的目光投向楊河等人,猜測此人是誰。
田師爺神情冷淡,他外表深沉冷漠,這些民壯都對他頗為畏懼。
有田師爺帶領,楊河也沒興趣給這些民壯賞錢,只關注下城頭的守備情況。
雖比邳州城差得很多,但也有幾門佛狼機火炮,甚至一些老古董的碗口炮。
眾人進入睢寧城,內中街巷低矮,處處破舊,沿街店鋪有一些,但人氣都很差,確實不能與邳州城相比。
走在街上的居民也是衣不蔽體,神情麻木,雙目沒有任何靈動,似乎已經對生活失去了希望。
楊河只是搖頭,論起精神面貌,新安莊強多了。
看街道也是土路,顯然沒錢鋪青石板大道,看這道路情形,眼下冬天還是干硬,若到了春夏…
胡就業在后嘀咕了一句:“日嫩管管,這鬼地方,不如去邳州…”
楊大臣倒是興致勃勃的東張西望,他到新安莊后,就沒到過城里,此次也算是第一次出門,少年心性,對一切都感到新鮮。
縣衙在城池的東北,靠東門處有常平倉,然后城的東南是文廟與學館。
很快眾人來到縣衙前,看樣子這縣衙是新建的,話說官不修衙,不過當年城墻縣衙都被洪水沖倒,重修縣城,新任知縣趁機將官衙 修繕一番也是正理。
睢寧縣衙與別處沒什么區別,照壁、牌坊、“八”字大門,然后是儀門、大堂、二堂、三堂等等建筑。
眾人在牌坊前下馬,這方毫無人影,只有幾個乞丐縮在照壁后邊,來到大門前面,兩個門子慌忙迎出來,點頭哈腰道:“田師爺回衙了?”又以討好的目光看向田安身旁的楊河。
此人氣宇軒昂,玉樹臨風,最關鍵的是,他跟田師爺走在一起。
至于鄧巡檢,他們倒不是很在意,畢竟不是直屬上官,明面上禮節到就行。
田安神情冷淡的點點頭,楊河也看向這些門子,這些人雖為賤役,能量卻不可小視,對普通老百姓來說,或告狀,或辦事,最先接觸的就是衙門內看門的衙役。
為了方便,各種紅包是免不了的,所以這些人雖工食銀每年只有六兩,但各種灰色收入,怕是五到十倍。
田安轉過頭,對楊河微笑道:“楊相公,請。”
楊河也是含笑點了點頭,他們步行往縣衙內去,后面自有隨從牽著馬。
然后還有隱隱的門子向隨行皂隸打探的聲音:“孫爺,什么來頭?”
“說出來嚇死你,就是剿滅焦山匪那人。”
“…嘶,又來一個豪強…”
走到儀門處,這邊左側有土地祠、衙神廟、寅賓館,右側為縣獄,隨行皂隸安頓了楊河等人的馬匹,拉到寅賓館去,他們的武器裝備自然也要解下。
不過楊河手銃留著,因為槍套,已經轉到身后去了。
然后眾人從角門進入,就是縣衙的核心建筑大堂,院中還有“戒石亭”。
這個亭子怕很多官員都不愿接近,因為亭中有石碑,上書“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個大字。
這方大堂兩側還有儀仗庫、鑾架庫等耳房,又有“典史廳”、“典幕廳”等署廨,兩側廂房更有六房,左側吏、戶、禮三房,右側兵、刑、工三房,糧科,馬科及承發房、鋪長司也在這邊。
走到這邊,楊河也看到頗多的吏員,看田師爺領著楊河等人進來,他們都露出好奇與各色打探的神情,很多人更對楊河上下打量,竊竊私語。
然后是招呼討好田師爺的聲音不斷。
田安的神情依然冷淡,不過鄧巡檢倒笑呵呵的不斷與某些相熟吏員招呼。
田安直接將楊河等帶到三堂,這邊又稱“后堂”,有知縣廨,算是知縣辦公起居的地方,事涉機密的事亦在此審理。
到這邊,田安讓楊河等安坐,就消失了,然后有門子送上茶,就些算是專屬知縣的“門子”,侍茶捧衣,一般知縣有兩個。
不知等了多久,鄧巡檢與楊河說笑的面孔都僵硬了,楊大臣等人也露出惱怒的神情,然后聽到步履的聲音。
就見田安陪著笑臉,恭恭敬敬陪著一個中年官員從屏風后走進來。
楊河看去,那官員身著七品官服,約四十多歲,臉色深沉冷厲,上面的肌肉似乎壞死,要作出表情很難的樣子。
他走進廨內,目光看來,身旁胖嘟嘟的鄧巡檢忙手腳麻利跪下叩頭:“下官鄧升,見過縣尊老大人。”
知縣皮笑肉不笑道:“呵呵,文衡啊,起來吧。”
楊河也起身施禮:“鹿邑生員楊河,見過縣尊老父母。”
他身后侍立的楊大臣,張松濤等人則跪下叩頭,他們是草民,自然不可能與秀才一個待遇。
知縣臉上擠出笑容:“早盼望楊朋友了,請坐吧。”
此時官員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生員互稱也是朋友,當然雙方若熟了,則稱老友。
對楊河等秀才來說,小友是不能亂稱的,那等于污辱,因為有貶低他們是未進學童生的嫌疑。
而這個皮笑肉不笑的官員,便是睢寧知縣高岐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