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
尚在風中飄搖。
故園風景今猶在,只是,少了當年人。
林家幾位,怔怔出神,他們凝視著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無言。
林若蘭小手拳握,明澈瞳孔中,有盈盈淚光閃動。
“他和他,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如若,沒有這無常世事。
他和他,大概各自成婚,娶妻生子。
然后,帶著彼此的家眷,偶爾私下聚聚餐,又或者出去野營,春游。
以那個家伙一貫附庸風雅的性格,說不定就要迎高山流水,縱歌數曲,什么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
他向來這般性格,吟詩誦詞,終日掛在嘴邊。
可惜。
滄海橫流,山河無限壯美。
往后余生。
卻,再也見不著那個隨心隨性,最討厭勾心斗角,明爭暗斗的瀟灑少公子了。
“今天什么日子?”
商務車離開林家的路途。
寧軒轅陡然發現,天氣冷得反常。
“大寒。”袁術答道。
二十四節氣,大寒。
大寒之后。
天地返春,萬物蘇醒。
他已經很多年沒在蘇杭生活了,也不知道,下一年的姹紫嫣紅之際,能不能趕上周子揚的忌日。
窗外。
雪花飄揚,來得猝不及防。
“下雪了?!”
寧軒轅推下車窗,眼神之中,有欣喜,有懷戀,攤開掌心,兜住些許絨毛大雪,細細觀摩。
白無瑕。
不染塵垢。
“還記得那次,我們出行任務時,茫茫山雪,遮住廣袤綠海的壯美風景嗎?”寧軒轅感慨一聲,無比懷戀道。
“記得。”
袁術點頭,“將軍就是在那天,遇見了她。”
那時候的他,英俊帥氣,前途坦蕩。
那時候的她,瘦弱卻頑強,一個人走在茫茫大山中挖藥,也不知道害怕。
這番話,令氣氛陡然凝滯。
袁術撇撇嘴,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有些找不回來的故人。
唯有放在心間,不提于口,方能讓活著的人,稍微好受一點。
“其實,我一直不相信,她死了。”
我命如草。
堅韌不拔,豈會輕易凋零?!
寧軒轅嘀咕完這句話,發現自家老爺子打電話過來了。
也沒疑慮。
連忙接起曹真的電話,一番閑聊,原本尚且算高興的寧軒轅,緩緩安靜下去,眉頭還時不時帶著點無奈。
這通長達半個小時的閑聊。
讓寧軒轅曾經留在蘇杭的短暫記憶,如同決堤的攔江大壩,滾滾而來。
有些東西,其實他并不愿主動去回想。
奈何,世事如潮。
你越煩什么,越來什么。
“老爺子本家,要舉辦族宴了。”
不等袁術提前詢問,寧軒轅已經主動開口。
“這是好事啊。”袁術答道。
人丁興旺,子孫滿堂。
每次趁著年底,各親戚都不忙的機會,好好團聚一場,其一能夠聯絡聯絡感情,再則,也能共同祭奠祖上先賢。
袁術覺得,熱鬧熱鬧,挺好的。
“你忘了我的身份?”
寧軒轅沒好氣得白了袁術一眼。
他乃曹真養子。
與曹姓一脈,并無血緣上的至親關系。
何況,從小到大,他都只姓寧!
曹真在一整個曹家,排行老三,頭上還有兩個哥哥,定居在外市,下面的話,還有幾個弟弟和妹妹。
總而言之。
人口不少。
若干年前,曹氏也算大門大戶,不過因為老老爺子一次決策失誤,導致家道中落,敗盡產業。
雖然,失去了往日光彩。
可,祖上便沿襲下來的傳統,并沒有丟。
譬如。
每年一次的族宴。
當初曹氏舉家衰落之后,曹真并沒有在兄弟姐妹協商分家的時候,過度搶奪家產,然后就來蘇杭打拼了。
曹真性子烈,年輕時沒少得罪人。
久而久之,干脆選擇過農夫生活,種種地,養養花,反正膝下也有兒有女了,更餓不死,挺知足的。
奈何。
因為分家時的,一念之善,幾個同宗兄長弟妹過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光鮮。
曹真卻止步不前。
用腳后跟想,也會猜到,這注定要被瞧不起。
畢竟。
這是個欺貧不欺富的現實社會。
貧賤,本就是原罪。
按照族規,族宴輪流坐莊,一家一年主辦一次,費用自備。
而,當時已經和其他兄弟姐妹拉開越來越大差距的曹真,好不容易,鄭重其事得組辦了一場族宴。
卻,因為寧軒轅的一個舉動,成功引燃導火索,讓一群本就看不起曹真的親戚,有了機會大肆辱罵,嘲諷,戳曹真的脊梁骨。
矛盾的誘發點,說來也可笑。
“諾丫頭從小就乖,曹毅的兒子瞅著她好欺負,又膽小不說話,大冬天得竟然將她踢進了河里,以此作樂。”
寧軒轅雙手抱頭,語氣淡淡。
這段陳年過往,他歷歷在目。
丫頭渾身濕淋淋回來后,也沒敢告訴大人,就孤零零,含著淚水,站在寧軒轅面前,嘴唇發紫,真得可憐。
“老子當時二話不說,逮到那個狗東西,直接將他腦袋摁進了河里,摁一次問一遍,賤不賤?賤不賤?”
共事以來。
袁術極少聽寧軒轅爆粗口。
這一次,竟聽得大呼解氣,痛快。
“將軍那時候,就如此生猛了?果然與眾不同。”袁術哈哈大笑,拐著彎拍馬屁道。
寧軒轅白了他一眼,繼續道,“曹毅是義父的大哥,一聽自己兒子差點被我淹死,恨不得當場剁了我。”
“事后老爺子,各種賠罪,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其實。
那個尖酸刻薄,小人得志,他一輩子都沒喊過大伯的勢利男人。
在之后,一大家子團聚的桌子上,就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寧軒轅是來路不明的孽種,有什么資格參與曹氏族宴?
“我當年也算骨氣,端著碗,直接坐在大門口吃,他奶奶的,當老子樂意跟這幫小人眉來眼去?”
那一天。
他表現得很無所謂,可,心酸吶。
來路不明,從生下來,就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
‘哥哥,我陪你吃。’
‘哥哥,我碗里有肉肉,給你吃,丫頭不要。’
當年明月,唯一值得開心的是,丫頭始終跟他親近,哥哥長哥哥短的,縱然彼此中途有段不愉快的隔閡。
但,他寧軒轅,依舊只認這么一個妹妹!
“這次族宴,曹毅的意思,是嫌這個三弟窮,準備跳開義父自己來辦,不過老爺子沒服軟,說他一律承擔。”
數年一個輪回。
曾經寧軒轅受過的委屈,老爺子始終心中有愧。
這次死不松口,努力爭取來的機會。
本意很簡單,他曹真只想,讓他這個兒子,趁著這次機會,堂堂正正得扇爛這幫勢利親戚的臉!
不久前,從諾丫頭的婚禮,這幫親戚都沒完整到場,便不難看出,他們骨子里就看不起曹真。
但,這次族宴,是祖上規矩。
輪到誰,誰坐莊。
余者。
不得不來!
“我曹門無將,但…我曹家有將!”
這句話,是義父臨掛電話時,告訴他的。
言外之意,簡單。
曹氏一脈自祖上,數代之前榮光過,興旺過,也曾輝煌過。
可,這又如何?
老子能不靠曹氏蔭德,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培養了一個將軍后人出來,即使他不姓曹,未入族譜。
試問…
你們這幫高高在上,欺貧罵賤的廢物親戚,究竟有什么臉面有什么底氣,敢瞧不起我曹家?